心结
山间梅花竞相开放,花瓣层叠,宛如彤云,风中傲立,孤高清绝。远处山色空濛,似有清淡水墨被毛笔晕染开,绵延至辽阔高远的天际。
本来屋子附近还有几棵海棠,春梅落时海棠会正艳。可真来到这边的时候,张良麻烦成念把那几棵海棠,移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成念在屋外练完剑后偶尔会从后山折一两枝梅花,插在书房的花瓶里。淡粉色的梅花,给简朴的居室增添了一抹亮色。
“数日未看你练剑,竟觉你的内力又精进了。”张良放下手中的书卷,凝起澄明的目色,抬眼望她。
“我师父可是楚南公,他教我的当然是最好的。这个心法养心益气,练好了总能缓解一些沉疴痼疾。”成念话音未落,只一招,有劲气一带,手中已多了枝梅花。
她以梅作剑,脚步翩迁,转眼间已过了九招,束带当风,袖袂飘盈,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有花瓣抚过她的鬓边,落上他的竹简,吻在他的指尖。
张良拿起玉笛,以楚曲相和,或急或缓,或沉或昂,如天边云海,无风时随月漫卷,风起时如重兵压阵,凝于雷霆之中。
“子房在想什么?”成念一个收势,挨着张良坐下,揽住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上,随意翻着桌上的书简,“咦,你怎么在看这个?这些不就是我帮你抄的那些么,原来你全都放这里了。”
“好久不翻,有些积灰,便拿出来擦一擦。还有一些是从小圣贤庄搬出来的,可惜,与焚毁的数量相比,这些只是杯水车薪罢了。”张良的语气渐渐冷了下去,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天——四处燃烧着熊熊烈火,罗网把小圣贤庄团团围住,杀手们阴沉的脸孔在高温的蒸腾下变得扭曲起来,狰狞可怖。
他提起凌虚,杀至最后一人。
剑上衣上红色遍布,是倒映出的火光,是敌人的鲜血。满目的红像诡异的藤蔓,紧紧环绕着他,要将他吞噬殆尽。
多年过去,烈火、鲜血、失去的生命时常入梦,他惊醒后要去找成念看她静静地打坐才会平静下来,然后彻夜无眠。
“罗网的人,我杀得只多不少。”张良道,“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吹不出以前的笛声了。我的剑上沾满了擦不去的鲜血,和我失去的那些东西一道,烙在了心里。你还记得凌虚吗?我后来再看到它,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的满目苍夷,便找了个湖,把它丢进去了。”
至少,有一些事情,他终于敢去回忆和面对了。
丢湖里了……原来她在湖底看见的那把剑真的是凌虚。“那不是你的错。他们要杀你,你总不能傻站着就由他们来。”
“那博浪沙呢。那段时间,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那么想杀掉一个人。”
“后面呢,你还会再试吗?”
“也许不会。”
“看来还是想的。”
“我很想,但是像那样的机会,以后必不会再有。”
“你怎么趁我不在,尽做些傻事。如果我知道你要去刺秦,我一定会阻止你。”成念望向从张良领口露出的绷带,心头仿佛有东西梗住,难受极了——在这绷带下面藏着极深的疤痕,这道伤口,再偏一分,就会要了他的命。
“你不懂。从韩国到小圣贤庄,那是我对嬴政的仇恨,也只能由我去填平……”张良一转头,就见成念眼眶红红,倔强地憋着泪,顿时哑了声,知道自己一时愤恨以至于说错了话。
“你不就是想杀了嬴政报仇,然后重新建一个韩国么?你祖上五代为相,你不想让韩国在你手里终结!是嬴政听信谗言毁了小圣贤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所有这些,我怎会不懂?”
张良拉住她的衣角,半个字都噎不出来。
她怎么可能不懂!张良去她家把她抄的书搬到这边来的时候,她抄的那些书籍里面,写的韩国文字甚至比小篆还要漂亮些。伏念送她的《尚书》,她也保存得格外得好。
他自知失言,可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意。
他曾从血光中走出来,也许是他真的变了。他早已不是那个云淡风轻的张良了,他的心里有血的热、剑的冷,有刻骨的仇恨与痛苦,埋葬了他记忆中所剩不多的欢欣。
“我救你那天也杀了很多人,到底怎么出来的现在竟已记不大清。我只记得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浑身上下全都是血,有你的,有别人的,把你的血止住以后我吐了整整一晚。我其实只是害怕,害怕再慢一点,就救不回你了。”成念正色道,“张良,即便你杀了嬴政,秦国还在那里,秦兵还在那里!你可以出去看看,外面到处都在通缉你,秦国又讲连坐之法,这要牵连多少无辜之人!到头来又是百姓受的苦难最多。你这样冲上去就砍,跟匹夫有什么两样?张良,这世上恨嬴政的不只有你,你反秦也不只能因为你,而要为天下人。”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有些事情,我还要再想想。”张良沉默了半晌,心中许多令他煎熬的东西,渐渐平息。
“松手。”成念把衣服往回扯了扯。
“你去哪?”张良不放手。
“心情不好,出去散心。”
“一起去吧。”他怕她一气之下不再回来。
“外面全是你的通缉令。”
“我可以穿女装的,他们肯定认不出来。”
“拉倒吧,多给我点钱才是真的。”成念想象了一下张良女装的样子,肯定是极美的,暗暗觉得觉得搞笑,偏偏此时眼泪还没收干,最后落得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柜子里随便拿吧,要是想买点丝帛撕着听也是可以的。”张良开玩笑的时候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记得买女装,我的衣服都要被你穿完了。”
“就不买,就穿你的。”成念没好气地说,“在我回来之前,别再干傻事。”
悬赏令果然还是高高挂着,几乎每个进城的人都会看上一两眼,期待着十万两黄金会有一天不小心轮到他头上。
成念回去的时候,天已几近黑了。她看见桌上摆了许多饭菜的时候,惊讶之意溢于言表。
“你什么时候学会烧饭了?”
“看你一直烧啊,就会了。”虽然难吃,但总不能把她气了一通后还等她回来烧饭吧,不然女朋友估计真的是要气跑了。
成念对张良会烧饭一事还是心存疑虑,远远地望了一眼菜的成色。
嗯,至少是熟了。
她夹了几根菜叶放进嘴。
她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一般不会嫌弃东西不好吃,除非忍不住。
她很给面子地不动声色地把每个菜都夹了一点点,然后吃了一大碗饭。
“比以前有进步,能生出火来了。”成念说完自己都笑了,已经半点气都生不起来了,“而且饭都能烧熟了。”
“趁你不在,我总算做了件聪明事。”张良拿着手中的《太公兵法》晃了晃。
“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成念把话写在了竹简上,“这句话,送给你。”
张良接过竹简,在烛火旁又细细端详许久,微微叹息:“良平日使的都是些小诡计罢了,想的总没你远,确实啊,逞匹夫之勇,现在并无用处,在秦国面前,我们只像细小的沙砾罢了。”
“现在或许是,以后可不是。”
“我记得你说过。”
“你记性真好。”
“你说的我都会记得。”
“有些话也不是我说的,你别忘了我从哪里来。”
“这自然不会忘,但不管怎样,你比良知道的多,那就是要比良聪明些。念念,谢谢你。”
“这回你还真应该谢我,我救了你的命,为了不让你被自己难吃死,帮你烧了这么久的饭,为了你不被抓,我还得帮你上街买东西。幸好你比我想象中的有钱些,偷偷盘了这么大的地躲着,不然我是不是还得赚钱养你?结果你还凶我,真的是。”
“念念,我欠你太多了,都还不清了。”
“那就,以身相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