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拟南芥

第1章 拟南芥

每到这种时候,胡怀梓总会想起许多年前被父亲抱着赶往医院的那个雨夜,天空中只有在风里发怒的阴云,看不到一颗星星,他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也许是因为天上云太厚,又或许是因为地下的光太亮了。

叼着烟斗的老人把脸靠在冰冷的玻璃上,看着明晃晃的蓝天和洒下雾霭的铁鸟,曾几何时,这样的蓝天是水泥森林中的人们梦寐以求的,但如今,它又和被霓虹灯染红的霞光一样令人生厌了。

他思考着自己以前想要做什么,也许是宇航员,也许是老师,又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但这些统统都不重要了,现在,每一个居住在城里的人只有一种职业——

农民,他是一个农民,一个和机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民。

排列整齐的铁鸟已经离开了高楼林立的城区,它们翅膀的影子掠过锋锐的麦芒,洒下均匀的水雾,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水滴落在叶片上、落在麦粒间、落在泥土里的声音,捧着老旧矿石收音机的手微微颤抖,几乎要把他拉回那个遥远的模糊的年代,拉回那个阔别许久的雨夜,拉回阔别许久的雨中。

“嗡……”

【亲爱的同胞们:

这是我作为邦联议长的最后一次讲话,从今天起,我将正式辞去邦联议长的职务。

作为统筹协调发展的共同体中心,一直以来,邦联议会严格控制任何技术可能的泛滥与危害,统筹各邦发展的路径与分工,但对于各邦人民来说,议会的政策或许是对他们自主发展权力的限制,信息的不对称以及我们的专权独断最终导致了午夜会议的召开……】

被茶渍染成黑色的方木几旁,一台陈旧的矿石收音机正在老人的怀抱中颤抖,发出严重失真的声音,明亮的玻璃瓦房中弥漫着浓郁的烟雾,在头顶风扇吱呀的白噪声下,投入屋内的阳光被缭绕的烟雾切割成一块块不断形变的光斑,透射在泛黄的墙壁上,宛如一位在舞蹈中啜泣的舞娘。

发出声音的玩意儿和屋中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它太老旧了,相比那些挤满墙壁的明亮精致的屏幕,完全就是上个时代的产品。

“嗡——”

收音机的声音很快被来自天空的噪音遮盖了,低空飞行的无人机犹如一群捕猎的雄鹰,从城中的高点俯冲而下,掠过郊野金色的麦田,带起的风压弯了执拗的麦芒,掀起一道道碧波般的涟漪,宽大的机翼均匀地洒下清水,很快在麦田的上空弥漫起濛濛的水雾。

哪怕从天上看,这片广袤的原野也看不到边际,因为看不到在田间地头劳作的人,倒显得像是一件精致又宏伟的织品,交错而过的铁轨在分割田地的道路上穿过,其中一条正经过玻璃瓦房的门前,小山一般的农机停在比公路还要宽阔的宽大田埂上,厚实的油污已经将它的甲壳染成了黑色,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发烫的引擎盖中弥散出钢铁的气味,作为这片旷野中唯一带顶的建筑,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三人坐在里面,抱着收音机的老人叼着烟斗,眯起眼睛靠在墙上,似乎是睡着了。

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也本能地嘬着烟斗,胸口均匀地起伏着,接着,稀薄的烟柱从他喉咙处的不断开合的金属气阀中涌出。

“有人能搭把手,把老胡的那个破烂收音机关了吗?”

叼着糖棍的男人走出门,站在铁轨边,伸手拦住了一列在飞机的阴影中缓缓驶来的小火车。

感受到行人的靠近,本就缓慢的小火车停在了房门,

低矮的车头甚至不到男人的胸口,安装在车头的球形“眼睛”转了转,车厢中传来女性播报员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声音。

“身份确认,齐山,请后退至安全线内。”

“或者给它调个频道,音乐电台,或者鬼故事也行,”名叫齐山的男人把嘴里的糖棍咬得“嘎吱”作响,含糊不清地对着小火车的喇叭说道,“我们有三个……哦不,四个人。”

“祝您晚餐愉快,请节约粮食,齐山先生。”

“好的好的,”齐山摆了摆手,赶在包裹从小火车的窗口递出来前,把它们掏了出来,又像逗小狗似的拍了拍它比梳妆镜大不了多少的车窗,回到了屋内,对另一位还醒着的老太太说道,“说真的,老胡天天听这个,真的不会腻吗?我都能背下来下一句了,啊……怎么说的?”

他想了想,把咬碎的糖棍咽下,清了清喉咙,摆出一副领导的做派,夹着嗓子说道:“尽管我本人坚决维护邦联存在的态度依旧没有改变,但木已成舟,作为议会的主持人与决策者,我亲眼见证了三天前的最后一场会议中,脱离邦联的政策占据了席位的大多数……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别念了,不然在老胡老年痴呆以前,我恐怕就要痴呆了。”

老太太从老胡的怀里抓走收音机,按下了静音键,矿石收音机的天线牵起了老头的衣服下摆,露出从左腹延伸至胸前的金属板,几根透明的软管外挂在胸前,被他吸入的烟气正在经历滤网的过滤,在软管中翻滚着。

她皱着眉头盖好老胡的衣服,在方几上清理出一片足够三人吃饭的空处:“他天天听这个,恐怕是为了听到老嫂子和幺女的消息吧,期望邦联可以重建,也真是背时,四年前她们刚回娘家,路就断了,这几年我们跟着四季城到处跑,也从来没路过他们那儿。”

她看着老胡的衬衫下隆起的管状突起,长长地叹息一声。

“你是找到你儿子了,体谅体谅老胡吧,我记得这个收音机就是他女儿在手工课上给他做的,把饭放到桌上吧,等会儿把老胡叫起来。”

“哈哈,”齐山揉了揉被老太太打红的额头,笑着说道,“那个小兔崽子,居然偷偷在海角结婚了。”

他嘴里骂着儿子,脸上却看不到一点儿愠色。

“是啊是啊,是不是还生了个大胖小子?我每天都会听到你说一样的话,你知不知道重复的生活会增大老年痴呆的风险?”老太太接过齐山递来的金属饭盒,码在桌上,“嗯?怎么拿了四份?”

“帮小王带一份,他留在城郊的学校旁边看他的那片杂草,恐怕会错过送餐的车,我晚点儿给他带到学校去。”

“王老师吗……什么杂草,那叫拟南芥!”

老太太点了点头,露出了然的表情,“我给孩子们做了些鸡架,等下你也带些给他吧。”

“有我的份吗?”在老太太伸手打他时,齐山躲开了,一边闪躲,一边说道,“真不知道王老师天天种那些杂草干什么?”

“那是一种模式植物,只要它能繁衍,其他植物也可以生长,他和很多人一样,想要证明这片土地上能长出来东西。”

“不是能长出来吗?”齐山有些纳闷,“我们的夏小麦长得多好?”

“不一样,不一样,”老太太摆了摆手,“他希望那些拟南芥可以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生长,到那时,没有我们,这片土地上也可以长出杂草,树木,还有粮食。”

“嗡!”

无人机响亮的噪声从头顶掠过,洒下的液体“劈里啪啦”地落在小屋的玻璃上,小屋的底部正在升起支架,将它挪到腾空的铁轨上,在“请抓稳扶好”的提示音过去后,玻璃外的景色开始飞速地倒退,不过倒没什么区别,只有一成不变的属于成熟麦穗的金色。

“唔——雨……”

老胡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刘姐摇了摇头,拦住了齐山。

“雨?呵呵,水可是有毒的,让他睡吧。”

“说起来,刘姐,你不是铁路公司的退休员工吗?”齐山“嘎嘣嘎嘣”地咀嚼着从饭盒里拿出来的“硬糖”,好奇地问道,“你知道我们的下一站会去哪不?”

“还没收麦,天气台的消息还没下来,你急什么?”

“没有,我只是希望老胡能找到老伴。”

“的确,四年前真的太突然了,很多人都被留在了外面。”

“是啊,小王不就是从昼夜城来的人吗?”男人舔了舔嘴唇,把沾在下巴上的糖渣抿进嘴里,“我记得四年前他和治安队的王队长一起来了四季城,结果从那天起,七点的新闻就不会变了,这么多年,要不是有他帮我们修那些铁疙瘩,我们得多麻烦?”

“也真是难为王老师了,”刘姐,摇了摇头,“我记得他刚来咱们镇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现在已经是个大小伙了。”

“哈哈哈,刘姐,也就您会觉得小王是个毛头小子了,”齐山捂着肚子笑,“我听说昼夜城的人,各个都是大学者,用当年议长的话说是什么来着?邦联的……”

“邦联的栋梁。”

刘姐白了他一眼,把麻将盒塞到桌子地下,一只银色的扫地机器人从活动室的角落钻了出来,清扫着他们留下的垃圾:“也真是难为王老师了,不光要教那些混账小子和姑娘们,还得在轮胎上爬上爬下给你们修农机,人搞不好以前是个科学家,现在天天得给你们这帮不爱惜机器的家伙擦屁股。”

“呵呵,他不是说自己就是个修理工吗?”齐山摊开手,干笑着不敢反驳老太太的笑骂,“再说了,那可是有意义的工作,现在那些老机器坏的坏,封的封,如果没有他,恐怕现在我们都得用锄头种地了,真不敢想。”

在铁轨上疾驰的玻璃瓦房缓缓降速,露出了窗外的景象——一座座方盒一般没有特征的玻璃瓦房像积木一样堆在一起,刘姐推开门,和外面正在规划线路的铁路公司员工们打了招呼,在一众一模一样的板正房子中找到了家的方向,返程的联合收割机犹如从远古的时代狩猎归来的巨兽,轰隆隆地驶过,在刚刚湿润的泥地上留下一道道深刻的车辙,当农机们回仓后,露出了不远处一座被铁丝网划出的院落——居住区的唯一一所学校,小院里摆满了沾满油污的农机零件,唯一的一位教师正骑在被齐山撞坏的播种机上忙碌着。

似乎是感受到了刘姐的目光,他抬起头,用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但这个举动反倒让他的脸被机油染成了黑色,他咧开嘴,年轻的笑声被收割机的轰鸣淹没,举起胳膊,热情地冲老太太招了招手。

老太太站在原地,无奈地笑了笑:“你等会儿去的时候给他带点儿绿菜吧。”

“得嘞。”

齐山点头答应,他还想说句什么,却被远处传来的响亮脚步声打断了。

一个被治安队装甲包裹的人出现在了她的眼中,他和铁路公司的人擦肩而过,沿着田埂走向学校的方向,等到他的背影远去后,老太太才呼出憋了好一会儿的气:“那是……王队长?”

“还真是他,和几年前送小王来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男人眯起眼睛,打量着治安官背后背着的枪械,不知在说治安官的样貌,还是在说他的气质。

齐胸高的麦穗抽打在治安官的身上,发出“啪啪”的沉闷响声,锋锐的麦芒在他本就布满划痕的白色装甲上又添了几道新伤,蓝色的纹路如呼吸般忽明忽暗,他并不在意这些伤痕,就像他根本不在意周围弥漫的麦粒清香一样。

腿部装甲的关节处发出均匀的气门响声,沉重的脚步在田埂上留下一枚枚刻着他编号的脚印。

2013.

他很快穿越麦田,停在了学校门前,站在了一片与金色格格不入的低矮的翠绿中。

蓝色护目镜遮挡住了他的表情,治安官伸出胳膊,把背在身后的枪械转到身前,用双手捧着,金属摩擦的动静吸引了院中人的注意。

一张年轻的脸从铁丝网围墙上探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治安官,被捋到斜后方的头发在重力的作用下垂落下来,遮住了额头上那块有些好笑的机油污渍。

“哟,怎么今天来啊?”

“明天最后一块农垦区就要完成收割了,”治安官的声音经过白色的头盔,蒙上了一丝金属的生硬质感,“四季城即将开拔准备入秋,这是例行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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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末日种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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