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正午
凌冽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向王启明袭来,他呆呆地站在旷野中,只有背靠车门的一面感觉不到凉意,没有水域,没有植被,连连绵的群山都远在视线之外。
衣服和皮肤夹层带来的温暖只停歇了一瞬间便被寒意驱散了,残留在神经末梢的温度反倒衬托地他更冷了,呼啸的风从他的领口、袖口以及所有没能封闭的漏洞灌进身体,让他从一个人向着一座钢铁的雕塑不可避免地滑落。
王启明蓦然意识到,他的周围不再有昼夜城的摩天大楼,也没有四季城的广袤田野,他此刻身处的恰是文明衰退后无人问津的角落,即便周围是那样的空旷,但他却仿佛置身在一座停电关闭的黑暗电梯中,从四处袭来的不仅是寒冷,还有难以忍受的窒息与逼仄。
鼻翼缓缓地张开,更多的寒冷空气被他用力地吸进气管,以期缓和窒息感带来的痛苦,他能够感觉到鼻腔内的绒毛上结成了冰霜,也能够感受到喉头传来的刀削一般的痛感。
王启明的身体趔趄了一下,好在被脚边的硬物绊了一跤,脚腕处传来的疼痛才将将把他的意识拉回现实,他低下头,盯着那块模糊不清的金属板,挤了挤眼睛,刚刚篆刻的文字这才变得清晰,他只在一串文字中看到了一个名字。
张正午。
他呼出一口浊气,高高地仰起头,正午的阳光是那样的刺眼,太阳的辐射把他失去的温度一点点儿地夺了回来,他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在原地滞留了很久,冰城的叛军并没有追来,回首望去,远处的天际,此起彼伏的明亮火光一直没有停下。
这里没有昼夜城的网络可以连接,没有四季城的铁轨经过,甚至邦联对它的掌握只存在于地图上的简单概念,这里是无人的荒原,正是曾经的他渴望摆脱那个庞大文明控制后梦寐以求的自由的乐土,但——
王启明扶着张正午的墓碑缓缓地蹲下,伸出手,在地上抓了一把土——疏松,干燥,死去的植物根系早已化为了尘埃,这种自由的代价,是否太大了一些?
以往他这样精神不振的时候,作为监督者的王队长都会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异常,但此刻王队长手腕上连接他手环的报警装置正在疯狂地发出蜂鸣,可王队长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王启明诧异地抬起头,却看到治安官像一个没电的扫地机器人似的僵硬在原地,顺着王队长的目光,他看到了打记事以来最离谱的一幕——
被拔去芯片的机器卫兵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样瘫软在地上,焦臭的黑烟从它每一处关节装甲接合的缝隙中涌出,仿佛刚刚开始学习驯化自己的四肢一般,向着太阳每天落下的方向蹒跚爬行。
它先是拱起腰,借着双腿的力气把上身向前方挤,又在完全舒展后提臀,再次用腰腹把双腿拽着拱起来,机器卫兵似乎忘记了如何操控全身的引擎,用最大的能耗做出完全不符合它类人结构的最低效的动作。
它的电掉得很快,头部的独眼已经暗淡下来,关节处的黑烟带出的热量代表它正在超频运转,可这动作明明并不困难,王启明只能将其归咎于程序坏了,常年以冷漠形象示人的王队长捂着下巴,盯着机器卫兵的动作,哪怕是被厚实的治安官装甲包裹,也没能掩盖他手腕的颤抖。
他沉默很久,发表了锐评:
“像一条……蝴蝶的幼虫。”
“你的攻击性大可以强一点儿,老王,”
王启明没忍住笑出了声,
骑在机器卫兵背上摸到了它的电源,在它笨拙的抵挡下把之前的车载芯片插了回去,这番“搏斗”消耗了不少的力气,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长舒一口气,说道,“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又没有宪兵队来指责你讲话不文明,比如你可以直说它刚刚的动作就像一条蛆。”
“……”
“哦吼,启明,你装在我脑子里的草莓还挺甜的。”
在重启前的最后一秒,机器卫兵抬起头,用牛犇的声音幽幽地说道。
机器卫兵的眼睛闪烁起来,正在进行重启前的自检,哪怕周围并没有有助于回声传播的山体,但牛犇的声音却似乎依旧萦绕在耳边,让王启明没来由地想象到一个幽灵正在挣扎着闭上眼睛的画面。
他并不认为牛犇在芯片中留下的木马真的可以帮助他占据一个人的脑子,就像流行的玄幻小说里老妖怪的夺舍仪式一般,这样搞只会弄坏昼夜城人的插槽,最多用异常的电子脉冲影响脑机接口,把插了芯片的人搞成一个傻子。
不过这也是无用功,王启明回忆起幼时获得自己的插槽与芯片时便被写入芯片中的说明书,其中第一条就是“不要随便把脏东西插到插槽里”,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和傻子本来也没什么区别。
“草莓?”王启明瞥了眼手中还温热的芯片,用力地扣上机器卫兵装甲的背板,挑了挑眉毛,“师兄,你真是游戏玩多了……”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墓碑,满天的黄沙抽打在金属板上,发出沙锤一般的刺耳响声,没有植被的保护,这样恶劣的环境会一直持续下去,他不久前才刻下的文字已经有些模糊了,只剩下最用力地名字还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坚持着。
腹中传来一阵“咕咕”的叫声,王启明习惯性地抬起手,想要在铁道上叫停一辆服务的无人列车,但他很快意识到,周围没有鳞次栉比的米轨,更不要谈会提供饮食的列车了。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从口袋中摸出一块糖块,叼在嘴里,走向了停在一旁,轮胎的底部已经被黄沙掩埋的装甲车。
王队长看着他沉默地拉开车门上车,没迟疑多久,跟了上去。
“我就应该临走的时候把那个鸡架给啃了。”
刚一打开车门,他就听到了王启明怨念深重的嘀咕,无奈地摇了摇头,打开了车上的暖风。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王启明坐在副驾上,翻弄着手中的平板,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刚刚看了看背后的情况,四季城已经跑出去老远了,已经超出了最大的通讯范围,铁轨已经被师兄……不,被冰城的叛军摧毁,他们看起来有点儿在那里长期驻扎的意思,如果我们往南绕大圈追四季城,恐怕就要开始龟兔赛跑了,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你……为什么要问我?”
王队长有些错愕地指了指自己,作为一个以执行命令为使命的军人,他会制定怎么让机械军团痛击敌人的计划,但却从没有制定跑路路线的经历。
“你是领导,我是你看管的囚犯,你知道的,狱警和狱友的关系就像奴隶社会,”王启明靠在椅背上,操控着车上的机械臂把停止运行的机器卫兵拿回车厢里,“我脑子已经够乱了,所以我很期待你有什么建设性的建议,老王,快用你无敌的装甲想想办法。”
王队长摇了摇头,这是外骨骼装甲,又不是外接大脑。
“当然,老王,”王启明抬起头,把平板翻了个面向王队长展示道,“我不是说你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我有个小小的建议,你可以听听。”
王队长看向王启明手中的平板,那里正显示着邦联的老地图,一座座城市的标志在这片大陆东部的国土上闪闪发光,一条贯穿邦联北部的横线异常显眼,出发点正是冰城,而西部的终点,则指向了一座在旧邦联的体系中行政等级并不高的小城。
“这是你刚刚制定的路线吗?”
王队长对王启明的效率表示惊叹。
“不,这是师兄留下的地图,”王启明轻轻摇了摇头,王队长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王启明已经用两根不知从哪儿拽出来的线把牛犇留下的芯片和战车连在了一起,头盔里的眼睛越瞪越大,王启明继续说道,“这是他芯片里优先级很高的一张地图,存在核心的分区内,应当很重要,他似乎预设了芯片的占据不生效的情况,那里应当就是他所说的‘西北’。”
王启明眯起眼睛,望向王队长。
“我不记得那里的城市是做什么的了,你有印象吗?”
“你怎么敢把他的芯片连在车上?”
“放心,放心,”王启明拍了拍治安官的肩膀,笑着说道,“我说过了,这些机器,在我的手里,只能是机器而已,哪怕里面装着的,是我的师兄。”
隔着装甲,王队长并没有感受到王启明的力道,但他的心却莫名地安定了下来,这也许是来源于多年的相处养成的惯性,让他在那一瞬间几乎忘记了对面的青年穷凶极恶的罪犯身份。
“你……”
“我?”
“你为什么那么冷静,学者并不需要经历这方面的训练。”
“难道我现在哭着喊着趴在地上不走有什么用吗?”王启明抿着嘴说道,“我很好奇,师兄所说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他为什么会说自己会死……我们既然在荒郊野岭里没什么事情做,那不如给自己找点儿事情,我怀疑,就是他口中的‘西北’,把他弄成了这副模样,我们四年前打破了邦联恶心的壳,现在是时候去尝尝,甲壳下面的肉是什么味道了。”
他的手在屏幕上飞快地连点,路线周边一枚枚绿点被点亮。
“沿途有很多试验田,我们会穿过一片曾经的广袤草原,我想要看看那里的拟南芥长得怎么样,”王启明沉声说道,像是解释,又像是说服自己似的,重复道,“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对,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
“你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吧?”
王队长歪了歪头,不等王启明回答,油门踩到底,弹射起步的装甲车越过沙丘,引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银白色的车身在沙暴中如同一道流星,被沙土缓缓掩埋的车辙起点只留下一块被正午阳光照耀的墓碑。
中控台的导航没了卫星装模作样地规划着前路,指向西方的小城。
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