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秦淮河畔01
唐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鼎盛的时期,文华璀璨,武功丰隆,社会风气健康蓬勃,让千秋万岁的后世子孙艳羡赞叹。
唐代的诗歌、古文、小说、乐曲无不照耀千古,其中尤以唐诗最为出类拔萃,傲视寰宇。
唐代诗人号称“李杜”,最著名的“李杜”当是盛唐的李白与杜甫,其次即推晚唐的李商隐与杜牧。世称“小杜”的杜牧有一首脍炙人口的七言绝句〈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杜牧的时代,大唐国势已由繁华的顶峰日益衰颓,然而人们过惯了承平安乐的日子,并没有居安思危的警惕。当此水月朦胧的夜晚,杜牧乘船游旅,偶然停泊在秦淮河畔,听见左近的繁华酒楼里,传来阵阵歌舞升平的靡靡之乐,不免想到谱〈玉树后庭花〉的南朝亡国君主陈后主,顿时勾起诗人心中忧伤时势的情怀,于是吟下这首传唱百世的〈泊秦淮〉。
秦淮河畔是南方古都,魏晋南北朝时代,三国的东吴,其后的东晋,以及南朝的宋、齐、梁、陈等六个朝代都建都于此,当时称为建业,又称建康。这六个朝代均是偏安江左,以谈玄论禅为时尚,以夸财斗富为能事,以放诞淫佚为风雅,以权阀门第为高越,浑然忘却北方尚有故国祖茔,半壁河山。如此纸醉金迷,笙歌达旦,浮华骄奢,粉饰太平,后世叹之为“六朝金粉”。
那“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陈后主陈叔宝是南朝的末代皇帝。他的叔祖陈武帝陈霸先篡梁,建立陈国之初,本是新承丧乱之余,不但国土残破,文物损毁,储积空乏,而且地方豪帅拥兵割据,叛乱时起,国内极不安定。幸而当时北方东有北齐、西有北周,相互交兵攻伐,无暇顾及南方,陈国才得以勉强立足于江南。
陈霸先之后,陈国的皇位经由陈叔宝的伯父、堂兄,辗转传至陈叔宝的父亲陈宣帝陈顼。陈顼在位期间,北朝的北周伐灭北齐,统一北方。北周权相杨坚旋即篡宇文氏皇位,建立隋朝,是为隋文帝。杨坚一向有一统天下之志,他将平陈大任托付予大隋的名将韩擒虎、贺若弼。韩擒虎出镇建康西北的庐州,贺若弼出镇建康东北的广陵,两镇隔江逼临南朝边界,距离陈国都城不过百余里之遥,形成巨蟹双螯之势,对陈国虎视眈眈。
陈顼崩逝之后,陈叔宝嗣位。此时陈国的国势已然朝不保夕,衰微不堪。陈叔宝工善诗文,风流浪漫,军国大事既然艰辛困难,他索性将朝政一概置诸脑后,日常只与六宫粉黛、三五亲信朝游禁苑,暮餍旨酒。如今,陈叔宝正坐在那六朝金粉的建康城中,玉阶珠帘的光昭殿内,精割细脍的玳瑁席上。他兴之所至,御笔亲谱一阕〈玉树后庭花〉,以记那“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的繁华绮丽。他即命乐师将那笙簧琴瑟,急管繁弦地高声演奏;又命那玉貌绛唇,锦衣珠袖的宫人,随乐声翩翩起舞。他自己斜倚御座之上,肩头有美人的素手轻搥脊背,耳边有近臣的谀词歌功颂德。
陈叔宝正自筵开五道,酒过三巡,看遍了娇媚颜色,听腻了承欢言语,心中颇觉烦闷之际,突然有内侍奔入,跪禀席前:“乐昌公主求见,现在殿外候旨。”
陈叔宝闻禀大喜,即刻命传。原来乐昌公主是陈叔宝胞妹,才识明敏,姿容姣妍,人品冠绝当时,自幼便与陈叔宝极相投缘。然而,自从乐昌公主下嫁太子舍人徐德言,迁出宫禁之后,他兄妹便不似已往那般,可以日日相见。今日难得乐昌公主进宫,兄妹得以欢叙,陈叔宝自是喜不自胜。
但见乐昌公主身披罗衣,腰绁华裾,头饰金翠,耳缀明珠,实乃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她微步轻盈地走进光昭殿来,袅袅婷婷地朝上行礼参见,真是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陈叔宝赶紧命宫人扶起乐昌公主,让她坐在御座之旁。乐昌公主请安已毕,兄妹二人寒暄数语,陈叔宝便问:“御妹今日倒是清闲,得空过来看望为兄?”
乐昌公主道:“臣妹思念皇兄,无日不以皇兄为念。”
御座之旁,披紫绶的张贵妃奉上一樽醇酒,陈叔宝就着她手中浅啜一口,微微笑道:“御妹莫要取笑,这宫里宫外,谁不知妳与驸马鹣鲽情深?御妹为驸马理妆添香之暇,与驸马举案齐眉之余,偶或想起为兄,进宫一叙,为兄便已心满意足啦。”
乐昌公主听得有些腼腆,陪笑说道:“宫禁传言,岂可当真?皇兄言重了。”
又有着翠裙的孔贵嫔夹来一箸鹅掌,送到皇帝口边,陈叔宝就着她手吃了:“为兄身处禁中,与外间隔绝,所听所闻,若不经由他人传言,却又如何知晓?”
乐昌公主道:“传言有实有虚,却须皇兄英明取舍,去芜存菁,才是万民之福。臣妹今日进宫,为的却正是一桩传言。”
再有罩朱帔的薛淑媛盛来一匙鹑羹,陈叔宝也喝了:“御妹自从迁出宫禁,在外间多见多闻,听到的趣事必定也比为兄为多。闲来无事,正好说来解闷。”
乐昌公主道:“皇兄,臣妹这桩传言,却不是一件趣事。如今外间沸沸扬扬,都说『黄斑青骢马,发自寿阳涘;来时冬气末,去日春风始』。皇兄天纵英明,此事想必已然上达天听?”
陈叔宝换过一身坐姿,让那搥背的江修容过来搥腿:“为兄此刻却是头一回听闻。这首歌谣听来有趣,御妹可知其中说的究竟是些甚么?”
乐昌公主正色道:“外间都说,黄斑为虎。如今隋将韩擒虎坐镇庐州,他的坐骑,正是青骢马。他若来犯,必从寿阳渡江。皇兄,臣妹只怕这桩传言,要应在韩擒虎身上。”
陈叔宝听乐昌公主说到军国大事,不由得脑中一阵烦乱,心下几番不悦。他将眉头一皱,说道:“御妹,只怕妳也忒煞多心了。这传言听似歌谣,说的是『冬气末』、『春风始』,或许只是天候节气,未必便是韩擒虎。”
陈叔宝身边的亲信侍臣听皇帝如此说,赶紧顺着上意禀奏:“启禀皇上,请恕外臣多言。臣倒是听见过这歌谣,不过是无知幼童随口哼唱,哪里便说到韩擒虎身上?”
陈叔宝闻言精神一振,身子也坐直了:“你听说过?你倒说说这歌谣究竟是甚么涵义?”
那侍臣道:“臣遵旨。皇上请看,黄斑为虎,青骢为马,这歌谣说的应是虎年与马年之间。今年岁建戊申,生肖属猴。前年乃是丙午马年,再往前数四年,则是壬寅虎年。依臣愚见,这『黄斑青骢马』之句,说的或是壬寅年与丙午年之间?”
陈叔宝听得缓缓点头。另一名侍臣赶紧接道:“启禀皇上,依臣愚见,若在壬寅年与丙午年之间,这歌谣的后半说的似是大江潮汛。大江往年潦涨,均在秋末冬初。惟有壬寅到丙午的五年之间,潮汛却延迟至冬末才起,春初才落,正合这歌谣所谓『来时冬气末,去日春风始』之言。”
这等无稽之谈,倒是正中皇帝下怀。陈叔宝听得龙颜大悦,对乐昌公主笑道:“御妹,妳可听见了!秦淮潦涨,正是发自寿阳之滨。这歌谣说的乃是五年潮汛,并非韩擒虎。御妹,妳尽可宽心!”
那侍臣又道:“皇上圣明。韩擒虎进驻庐州已有七年,每年不过是在秋收时节纵兵劫掠粮食。北狄胡虏地瘠民贫,志在财货,未必有意渡江进犯我朝。”
陈叔宝开怀大笑:“说得好!想那韩擒虎,自在庐州当他的北朝总管,与我国有何干系?”他即命内侍斟酒,赏赐予那两名侍臣。张贵妃、孔贵嫔等一干得宠后宫,也争先恐后地过来向皇帝献殷勤。
乐昌公主无奈,只得顺着皇兄圣意,陪侍陈叔宝再说了一回话,才告退出来。她又往洪范宫拜见母亲柳太后。柳太后见到女儿,十分欢喜,拉着乐昌公主嘘寒问暖,又问驸马近况,乐昌公主一一回禀,母女亲热无比。
柳太后又说:“前日间你六皇姊也带着出岫、出尘来看过我啦。毕竟是女儿贴心,常想着我。”乐昌公主的六皇姊寿昌公主也是陈叔宝胞妹,才识姿容均不下于乐昌公主,下嫁驸马张平仲,出岫、出尘都是寿昌公主之女。
乐昌公主听说,赶紧问道:“六皇姊可好?儿臣适才朝见皇兄,却没听皇兄提起六皇姊进宫之事。”
柳太后叹道:“只因妳六皇姊并没有去见妳皇兄。”乐昌公主见柳太后神情落寞,不敢多问。柳太后感伤片刻,方才接道:“妳六皇姊听说妳皇兄有意改立张贵妃为后,心中不悦,不愿去见妳皇兄。”
乐昌公主惊道:“皇兄意欲改立张贵妃为后?”
柳太后点点头,叹道:“可不是。若不是我这儿顶着,他早将妳皇嫂废立啦!”
陈叔宝的皇后沈氏非但出身吴兴世家,母亲更是陈武帝陈霸先的女儿会稽公主。乐昌公主对这位幼时的表姊、现在的皇嫂一直甚为敬重,此时听说皇兄竟有意废立皇嫂,惊容未定,期期为沈皇后说话:“皇嫂秉性谦谨端静,非但博闻强识,而且一向以孝著称。母后,皇嫂之德,实足以母仪天下啊!”
柳太后道:“不错,妳皇嫂曾数度上书,规劝妳皇兄亲君子、远小人,重国事、轻享用。”柳太后轻叹一声:“适才妳也见过妳皇兄了,这样的话他如何听得进?妳皇嫂自然是益发不称帝心了。”
乐昌公主想起方才陛见的情景,低头不语。柳太后又轻叹一声:“如今妳皇兄乃是一国之君,就算咱们都护着妳皇嫂,也不知能护到几时。”她再叹一声:“皇儿,去看看妳皇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