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交锋(二)
“毕德胜受伤了?”雷州府衙,陈荣基坐在书桌后面,忍不住反问一句。
“小的也不知道真假,他派人来知府衙门报备,说是出门时坠马,下面的人来说,县衙请了大夫,寻大夫打听了一下,倒是上了夹板”。师爷垂首站在一边,小声说道。
“不管这些,让府衙属官们拿着我的手令动手,看看他是不是敢拥兵自重”陈荣基喝了口茶,吩咐道。
师爷应下,出了门安排去了。
徐闻县内,雷州府的一大堆属官拥挤在大堂中,大家七嘴八舌的打听着自己分管片区的情况,要是丰腴,这趟差事走下来或许还能有些分润,要是贫瘠,那就难办得很。
喝了三四杯茶,只见屏风后面转过一人,拱手行礼:“诸位上官久等,我家大人今rì伤了脚,怠慢之处还望海涵”。出来说话的正是冯克东,他主管户房,这一口也是他分管。
“少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使人把县里的保正里长叫来,咱们奉了知府陈大人的令谕,时间紧得很”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大声说道,他也是一肚子气,好端端的司库当着,不招谁不惹谁,偏生被发配到地方上征税,他姐夫是布政使衙门经历,倒是没再怕谁,口气也大。
“哎呀,这税要征收,可是诸位大人远道而来,总不能不吃饭就干活,咱们徐闻县虽然没什么特产,可一桌子酒菜还布置得出来,要是不招待一顿,岂不是坏了规矩,让我家老爷知道,我们这做下属的,还不被骂死”。
冯克东也不恼,行了个罗圈礼,在做的属官们面面相视,自得的点了点头,这个毕德胜倒不像外面所传那么不通情达理,这迎来送往皆是常规,吃上一顿饭在干活也说得过去。
见大家都不反对,冯克东挥挥手,一队杂役端着托盘进了大堂:“这饭要吃,程仪也不能少,徐闻县拮据,还望各位大人讲究些”。
大家打开托盘上的红布,每个托盘里十枚官制小元宝,足sè五十两,这已经不是小数目了,看来徐闻县果真富得流油,这都是官场规矩,大家也不藏着掖着,收了银子,冯克东前头领路,转到城中热闹所在,寻了一家上档次的酒楼,饭菜早就准备,大家一落座,唱曲的班子就演奏起来,莺莺燕燕,好不风流。
酒楼后厨,华林穿着小厮衣服靠在墙边闭目养神,“华捕头,汤菜准备好了”一个油头厨子憨笑着说道。
“端来看看”华林睁开眼,厨子转身端上一碗白净的汤头,华林闻了闻,味道真是鲜美,这种好菜端上去,倒是让猪拱了:“这是什么菜?”。
“鲜贝冬瓜汤,最是开胃不过”厨子卖弄着说道。
“呸”华林朝汤里吐了口浓痰,有用手指搅动一番,这作为,把厨子吓得半死“放心,出了什么事情爷扛着,你忙你的,这菜我端上去”华林说完扯了条白毛巾搭在肩上,噔噔噔上了楼,楼角处,又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抖了半瓶到汤碗里,看看分量,觉得不妥,把一整瓶都倒了进去,这才进了包厢。
冯克东看到贴了胡子的华林进来,就知道上作料了,殷勤的帮几人盛了汤,看到人人都喝完,忍不住嘴角上扬。
这顿饭,冯克东招呼的好,大家都喝了七八分酒醉,看看天sè,也不能再走,只能歇息在驿站,有些火气大的,总要找点烟花之地一抒情怀,约好明天县衙大堂集合,也就各自散了。
毕德胜在书房中看着书,张思道坐在一边研究棋谱,时不时在虚空中比划一下,料想是在心中下盲棋,冯克东带着一身酒气进了屋子,他的身后,华林也跟了进来,呼噜喝了一大杯凉茶,才开口说道:
“这些人,真是酒囊饭袋,足足喝了十多坛酒,真不知道肚子里装的是什么,连我都险些醉了过去”。
“我也看明白了,他们就这德行,喝酒玩女人样样jīng通,唯独这政务稀松平常”毕德胜放下书本,笑着说道。
“我下了药,看他们明rì还是什么德行”华林在一边也有些愤恨,接着话头就把下药经过说了一遍,当毕德胜听到他把满满一瓶子巴豆全都倒进菜里,生怕弄死人,那就不好交代,不过张思道却不在意,每人喝了那么一碗,应当不碍事。
几人说话的功夫,徐闻县城驿站之中,茅厕告急,那些留恋烟花巷的,也是直奔茅厕,一时之间,城中屁响此起彼伏,都是些水屁,或许还夹着些黄汤水,隐隐的,城头都笼罩着一层黄气。
第二rì,县衙冷清得很,属官们原本说好今rì汇合,直奔乡里,可到了午时,没有一个人到堂,毕德胜也懒得理会,自顾自的处理政务,到驿站探视的冯克东回来,把事情一说,特别是说到那有人脱肛,用手拉着肠子寻医问药时,只把他笑的肚子疼。
张思道这些计策,都上不得台面,可又委实有效,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吩咐一声,让人下去跟城里的大夫打声招呼,药效慢些,只要不死人即可,总要把时间拖延住。
消息传回州府,陈荣基一听,脸sè霎时就有些难看,只骂毕德胜卑鄙,他也不想想,都到这时候,总不能任由他拿捏,寻思来寻思去,实在没有办法,税都没收,就要死人,这根本污不到毕德胜身上,这么一拖延,提督学政的轿子进了雷州城。
提督学政,省各一人。以侍郎、京堂、翰、詹、科、道、部属等官进士出身人员内简用。各带原衔品级。掌学校政令,岁、科两试。巡历所至,察师儒优劣,生员勤惰,升其贤者能者,斥其不帅教者,凡有兴革,会督、抚行之。
提督学政王大人,全名王楚材,这名字引用成语“楚才晋用”,语出《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晋卿不如楚,其大夫则贤,皆卿材也。如杞梓、皮革,自楚往也。虽楚有才,晋实用之,在名字中有人才之意。
他是道光年间进士,科道督察御使出身,就是如今,也只有一个七品的顶戴,可他是有着钦差的身份,倒不是以品级排大小,省里开会,他都是说得上话的角sè,换做后世,那也是省委常委的干活。
钦差入雷州,陈荣基就算有千般不愿,可也得招呼妥当,山珍海味不用说,黄花闺女也送上几个,只把这成rì里板着脸的老学究照顾的满面红光,要不是门下提醒,差点忘了此行是干什么的,下令三rì后府试开始,各县掌学到雷州城听用。
毕德胜这会不能装病了,一瘸一拐的进了雷州城,衙参之上,王学政高坐上首,陈荣基列坐一旁,自己旁边,孙文扬也是站着。
通判黄创夏还是不见身影,毕德胜听了吴恒水汇报,这个黄创夏怕是不行了,每rì呕血三升,就是水牛也熬不住,致仕的折子早就写好,只是他坚持着不发,幻想自己还有康复的一天,前头的积蓄都被毕德胜倒了,就这么回老家,不病死也穷死。
毕德胜行了官礼,王楚材仔细端详一番以后就让毕德胜归位,前段时间他府上毕德胜活动的紧,后头又有不少人上门打点,收入不必说,回京疏通的钱都有了着落,他心里早就有了底,两人就算没见过面,也是心照不宣。
毕德胜和王楚材眼神的交流逃不过陈荣基的眼睛,他脸上没什么,可心里盘算着该怎么破了局,人到齐了,王楚材就开始布置考试事宜,这都有成例,一个时辰过后就散衙,散衙后,陈荣基把王楚材请进后院茶房,点上一柱沉香,泡上一壶上好龙井谈起了闲话。
磨了一通,见王楚材心不在焉,只能拍拍手,侯在门外的师爷一听,指使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箱笼进了屋子,放下东西就退了出去。
“陈大人,这是作何?”。王楚材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他还是喝了口茶,淡淡问道。
“学台大人一路辛苦,这雷州穷山恶水,下官也没有什么表示,只能用些俗物,聊表心意”陈荣基说着话,走到箱笼边,随手打开箱子,满满一箱都是足sè的官银,一锭五十两,看摸样怕有两千两。
王楚材在京中清贫得很,为了放出这一任学政也是借了利钱,任内的长随师爷都是人家附送的,虽说现在这利钱早就还上,可谁不想多捞上一些,要是想说和几个功名,他倒是乐意得紧。
“陈大人说什么话,都是为皇上分忧,大家同殿为臣,有些不如意的但请一说”。
陈荣基听到王楚材说的话,笑着坐回位子“大人真是体恤,下官确实有事相求,还望大人成全”。
“但说无妨,只要本官能做的,倒是可以相帮一二”王楚材把眼睛从装银子的箱笼挪开,轻咳一声,淡淡说道。
陈荣基凑到王楚材身边,压低声音“我想请大人今年考试严格些,徐闻县一个都不取”。
“哐当”王楚材手中的茶盏跌落在茶几上,那圆圆的茶掩子滴流滴流在桌面上转了一圈,王楚材脸上不自然,抖了抖袍服袖子上的水迹,从来都是求着他寻高中的,这求着不取真是第一次见到。
转念一想,他似乎有些明白过来,毕德胜和陈荣基的那点窝心事,广州数得着的几个大佬都清楚,莫不是这陈荣基不想让毕德胜辖内文风兴盛,又或者纯粹就是出口气,他心里就有了这两个理由,哪曾会想到那么深里去。
两千两银子让他一个不取,这换做其他时候是真正的好赚,一个不取只能说他严苛,根本没风险,可问题是他已经收了徐闻县乡绅们的银子,何况毕德胜年节的时候也拿着张祭酒的帖子拜会过,张祭酒是毕德胜会试的副主考,也是他的同年,有这个关系在他怎么能反悔。
“陈大人,你这么说让本官如何自处,取已不取,乃是看考生文采造化,你身为一府掌总,岂能说出这等话,虽说现在只是署理,可也不能凭白耽误他人前程,今rì就算本官没听见,要是再有下次,本官定要上折子参你”说完,就起身挥挥衣袖出了房门。
陈荣基送银子反被一阵说教,心头火气,这两千两银子乃是库银,他狠着心送,反到成了这个样子,可王楚材是上官,他有气也得忍着,唤人进来收拾屋子,进屋的小厮手脚慢些,陈荣基对着就是一脚,转身出了屋子。
府试也算是方便之举,南方文风兴盛,读书人众多,雍正时还有知府为主考行取一场,可从道光二十二,未免地方结党,这一场考试就被废了,如今的府试成了提督学政监考,倒是和北方院试有几分相似。
两rì后,各县具保的县试生员齐聚雷州城,让着平rì里没有多少生气的城池多了点杂sè,闲庭街头,总能听到有学生吟诗作对,那点酸腐气,让人牙根都疼,毕德胜窝在客栈,本县学生上来拜会,他也是勤勉两句,那些早就得了考题的学生,一个个信心十足,毕德胜心底叹口气,这也是被逼的,只希望这些个走捷径的,能知道些分寸。
府试考试科目,分帖经、杂文、策论三场,分别考记诵、辞章和政见时务,参录人数不等,分甲、乙两等,前十名为甲等,考试题目都由学政一人独断,另有学政衙门文吏誊写考卷,地方上出撰写若干,专司将考生试卷重新誊写一遍,防止试卷留有记号,方便作弊,阅卷也不交由地方,是临时从各地抽调教谕若干,配合学政筛选试卷。
第三rì,卯时一刻,府学中门大开,近千名考生依次接受初查,鱼贯入场,在四名执灯小童的带领下分别进入四个考场,又在门口再次接受军士的搜身检查后方才最后进入考场,按考引(即准考证)寻到自己的位子。
这场考试除考引外,考生任何一物都不准带入,笔、墨、特用纸张等都由考场提供,头两场各考一天,第三场策论需考两天,过夜的棉被也由考场提供,每名考生都被隔开,各占一席之地。
考生要求通三经以上,通五经者为上上《孝经》和《论语》为必选;大经的《礼记》《左传》可选一,也可都选;中经的《诗经》《周礼》和《仪礼》可选一经或二经;小经的《易经》、《尚书》、《公羊传》和《毂梁传》可选一经,按指定段落默写。
这一方面即可考记忆,又可考书法。一天里可休息三次,有人会送来饭食和清水,要入厕的,也有人专门引导并监视。黄昏时分,开始有考生交卷,只要拉动身边的小铃、就会有两人过来糊名,将考卷放入专用匣内,并收走一切物什,考生即可离开。
考生一切就绪,毕德胜还是窝在客栈之中,吴恒水站在他的身边,汇报着近几rì的情况,毕德胜提放着陈荣基在驿站之中搞什么鬼把戏,说到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考试漏题这年月普遍的很,可挑明了,还是杀头灭族的大罪。
只是没人这么做,天下的学官清贫得很,大家都指望着考试捞点油水,要是有人强出头,先是不说,可到后头,孔夫子的传人们定会让他不得好死,这年月,还没有敢和孔子作对的人,别说他死了几千年,然则,他的徒子徒孙还有千千万。
陈荣基不动手,毕德胜就松了口气,陈荣基也是知道规矩的,和自己斗,就算失败了,也还有一条退路,和那学官们斗,祖坟都不保,家里的子弟也休想出个读书人。
县里出了几十个茂才老爷,那赋税的事情算是结了,谅他陈荣基也不敢收功名之人的税,去了心头的大石,毕德胜就邀上吴恒水,趁着街面上没有酸味,到城中转转。
上了街面,雷州远没有徐闻繁华,这都是看在眼里的,可他好歹也是上千年的老城,有着一种厚重感,要是完美的保存下来,放到后世,那些个古城们都得相形见拙,石板街上,露出一个个浅坑,这都是马蹄子走出来的,没有几百年,不会有这个模样。
毕德胜心情轻松,边走边看,跟着他的人无趣得很,这破屋子烂墙,有什么好看,毕尽忠耐不住,在一边说道:“大人,那县里还住了一竿子属官,有些人拉稀脱了力,好说也要静养一两个月,有的肠胃上积了病根,把不住肝门,城里卖月经带子销量都好了三成,街面上的人都熟悉了,带着屎味的就是官......”。
毕德胜听着,笑出声:“华林下的毒手,把人家肚子里吃喝几十年的油水都挤干净了,提醒他一声,下回可得记着分量”。
正说着这玩笑话,天一下子黑了,一片乌云盖顶,划过几片闪电,打过几声闷雷,哗啦啦下起了雨,毕德胜带着一行人躲在屋檐边,暗说扫兴,这南国的天就是如此,说变就变,雨水多的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