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交锋(三)
天上乌云盖地,雨水就像是从天上泼下来的,打在屋瓦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毕尽忠出门的时候带着雨伞,可在这样的天气里,雨伞不顶用,油纸伞面一分钟都坚持不了,看这雨势,等闲停不了,几人一合计,撒着腿就往客栈赶。
考场里面搭建的考棚也是豆腐渣,好在已经临近结束,不少考生脱下袍子保护好试卷,收卷官在几名差役帮应下,把卷子收齐了,这场考试才算是圆满。
知府衙门,陈荣基一阵天都面sè不虞,走到书房窗前,盯着外头瓦楞上流淌下来的雨水,空气中湿度也大,转眼他的额头就有了一层细密水珠。
“大人,有风,这雨都梢进来了,你还是进来坐着吧”师爷递上一块干帕子,陈荣基接过抹了一把,转身坐回书桌后的椅子上。
“你说咱们豁出去,把这考场里头的事情抖落出来如何”。
“啊,大人,千万使不得,你可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从嘉庆年以来,可曾见到一起科场舞弊案子,大家都形成了规矩,院试以下,递钱的不删,有学问的不删,部堂以上子弟不删,盗亦有道,把住这三不删,大家都相安无事,多少人指着这考试混饭吃,大人你一抖落出去,那就是和天下学政为敌,就是和他们的学生,老师,故旧为敌,这是一张没有尽头的网,也是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网,大人家小,将永无出头之rì”。
师爷说到这里,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他虽然是师爷,可也是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知道这学政一系的可怕,他们这些有功名的就算多大的官都不怕,可就怕学政,因为只有学政才能脱了他们这身功名袍,这大清地界,一个读书人被剥夺了功名,那是连狗都不如。
“哎......”陈荣基无力的窝在椅子上,他看出了破绽,却无力出手,他自问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他不守的是白纸黑字的法理,可这暗地里形成的一套规则,他没有能力破坏,他输了,输的算是明白。
“大人,莫不如回京计议吧,这几rì向那毕德胜示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师爷跪在地上说出这么一句。
“回京,那苦守寒窑的rì子你没过过,回想起来,让人不寒而栗,照我的品级,在想某个实缺,没有三五万两银子打不住,我的家底,你还不知道,在说现在示好,你又有几分把握”陈荣基委顿的说道,语气中充满萧瑟。
“府库里还亏欠着五千两银子,交接的时候怕会有些为难”师爷当然知道陈荣基的家底,当了一辈子老二,能有多少身家,前期活动花了个七七八八,到如今还亏空着五千两银子,他得提一提,免得连自己也受牵连。
五千两银子,让他从哪里拿出来,要是借了高利贷,更如进了阿鼻地狱一般,似乎间,他已经没了退路。
“嘣”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陈荣基和师爷被吓了一跳,正要斥责这个没规矩的,那人却抢先开口,带着哭腔说道:“大人不好了,雨势猛烈,河水暴涨,南渡河几处河堤都有不稳的迹象,在不派人加固,堤坝怕是要垮了”。
陈荣基腾地坐直了身子,南渡河绕雷州而过,也是海康县内最大的一条河流,河流两岸都是良田和村镇,这要是溃堤,雷州城都有可能被淹了,还有那河流两岸十数万人,他头上的顶戴,怕也不保。
“赶快击鼓,叫城中官员赶来议事,另外快马通报沿河各地巡检,保正,组织人手巡查堤防,责令各闸道牐官,放水泄洪”陈荣基当了多年的老二,对于政务倒也不生舒,当下反应倒是迅速,这么一会就布置了几条措施。
进门的工房掌吏一听,打了个千,赶紧去布置,陈荣基带上官帽,也要往大堂赶,刚走两步,就退了回来,跟在后头的师爷一愣,差点撞了个满怀。
陈荣基折回书房,使人寻来雷州水利图,点上烛台,趴在桌上琢磨,他是同知出身,分管的就是水利,对于雷州水务也是门清,当然知道哪里最容易出问题,手指顺着河流走势运动,最后定在一个地方,眼睛里有了光彩。
“营山牐官是谁?”陈荣基发问,身后的师爷不知就里,可还是想了想,拱手答到:“是前头府衙课税大使吴洁池,前头被分在左口,后来不知道走了谁的关系,又调到营山,我也是在公文上见过”。
“倒是巧了,赶紧派人去把传令的追回来,为免冲垮农田,沿河各处闸口不得放水,有司值守登堤驻防,本官打算亲自督促”。
这河道涨水,哪有不放水泄洪反而蓄水的道理,河堤怎么承担得住,话到嘴边,他脑子灵光一现,暗叫差点坏了事,领命出屋追人去了,陈荣基转过身,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哈哈大笑起来:“看来这一次,老天都帮我”。
毕德胜赶回客栈,赶紧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又喝了一碗姜汤,虽说他的身体rì渐好转,可他对这具身体还是没有什么信心,真怕像重生那样,稀里糊涂的又死了过去,一切cāo持妥当,正准备歇息,一名知府衙门差役就找上门,说是知府衙门议事。
黑灯瞎火的大晚上,议什么事情,毕德胜有些狐疑,不过他倒是不怕,身边又十多名护卫,每人两支左轮枪,这雷州城都能杀个通透,穿上两件蓑衣,带着护卫赶往知府衙门。
进了衙门,里头议事的人并不多,有些人还在徐闻县静养,陈荣基端坐上首,孙文扬一脸急sè,其他一些杂官也是搓手不知所措。
见人到齐了,陈荣基端坐身子,开口说道:“今rì暴雨如注,下头来报,南渡河河水暴涨,几处堤防都有险情,大家应当知道,南渡河乃是雷州第一大河,要是出了事情,那就是泼天的祸事,事情紧急,本官就事急从权,诸位大人各自分管一段,定不能让堤防出事,保证沿河两岸百姓安宁”。
“大人,下官乃是徐闻主官,想告一声假,回徐闻主持防汛,请大人成全”毕德胜没那么高尚,不想淌这趟浑水,出列告假。
“本官说过,事急从权,你不仅是徐闻的官,也是雷州的官,徐闻县并无大江大河,应当不碍事,如今雷州官员大多不在,你要是走了,哪里去找人手”。陈荣基当然不会让毕德胜开溜,出言拒绝,紧跟着不由分说开始布置,末了,还让众人写下字据,定要守住河堤,颇有点军令状的意思。
毕德胜出了府衙,暴雨还在继续,整理了一下蓑衣,他对毕尽忠说道:“马上去府库提用具,另外派人回徐闻通知一声,领了东西到营山会和”。在这雨中,两人近距离说话都有些听不清楚,毕尽忠又问了一遍,这才叫人去办。
客栈也不回了,知府衙门一个老吏领着一行人就往营山赶,到了城门口,就见大晚上的,本该关闭的城门大开,一队队马车拉着一车车箱笼往城里进,人喊马嘶的,把小小的城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毕尽忠到前头问了问,回来的时候在毕德胜耳边耳语几句,毕德胜打了个寒战,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这场雨不简单,怕是被陈荣基yīn了,可已经领了命令,回去也没有半点转圜。
那个老吏或许也是知府衙门的边缘人,要不然也不会摊上这个苦差事,上前说道:“看来这水势怕是不弱,要不然这些个城外的乡绅也不会往城里赶,雷州城的地势稍微高上一些,被淹水的几率小上一些,再加上有城墙保护,安全许多”。
毕德胜心里不舒服,既然摊上了,那就把它做好,这也是一件功德事,打马往其他城门走,好不容易出了城,一行人就往营山赶,道路泥泞,雨势又大,二十里路骑马走了二个时辰,到了营山的时候,已经是卯时初刻,约莫就是凌晨五点钟,正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只能依稀辨着方向前行。
营山是个大集镇,出处倒是久远,宋代的官员流放集中地,有些一辈子回不去中原的就落地在此,到了此处,还见得到几处灯光,老吏知道保正居所,领着一行人走,到了地头,屋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想来是早就跑了,老吏只得领着他们转到巡检衙门,还是空无一人,最后到了牐官公所,远远的,就见门口一派喧哗,一二十人围着一个身穿无品官服的男人大声嚷嚷,雨势很大,听不真切,走进了才听清楚。
“你们是不是反了,不去找保正,巡检,来找我这个牐官有什么用处,快些闪开,我到雷州城还有公干,耽误了差事,你们吃罪不起”说完就指使几个穿着黑底褂子的水差轰人。
“吴洁池,你这个狗官,平rì吃拿卡要我们就不说了,如今水都要漫出大堤了,你还要跑,你还有没有良心”。人群里一个魁梧汉子大声说道,那几个水差也不敢动他,看样子在这营山有些威望。
“风去疾,你给我让开,莫要一位本官不敢拿你,你哪知眼睛看到本官要跑,我这是回城求援”吴洁池躲在滴水檐下,可也有不少雨水打了进来,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叫道。
“走也可也,把家私留下来,要是不留,休想离开”那个叫风去疾的也不含糊,踏出一步,挡在大门前,任雨水打在身上,也不动弹,他这么一做,身边的人也是群情激奋。
“大人,那是上滩村的里正,平rì里急公好义,有些名声”老吏在一边开口解答,毕德胜点点头,情况他清楚,定是这个吴洁池要跑,众位里正不答应,僵持在此,而这个姓氏,倒是让毕德胜稀奇,他这具身体的原本主人,就是个多才的,知道风姓是中国最为古老的姓氏之一,根据《帝王史记》和《竹书纪年》的记载,中国上古传说中的伏羲氏就是风姓。
相传伏羲的母亲华胥氏外出,在雷泽中无意中看到一个特大的脚印,好奇的华胥用她的足迹丈量了大人的足迹,不知不觉感应受孕,怀胎十二年后,伏羲降生了,晋黄埔谥《帝王世纪》说:“太昊帝庖牺氏,风姓也,燧人氏之世有巨人迹出于雷泽,华胥以足履之,有娠,生伏羲于成纪,伏羲的后代子孙,有的相传姓风,称为风氏,故风姓的得姓始祖就是伏羲。
毕德胜一行人出现在雨帘之后,大家才发现,再看当先的一人,虽然穿着蓑衣,可还是仪表不凡,吴洁池打眼看了看,吓出一身冷汗,心说,这个冤家怎么到了这里,想归想,如今他借不了谁的势,赶紧冲到雨水中,不管地上有多脏,咚的跪在地上:
“小的营山牐官,参见毕明府,给老爷请安”这景象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唯有无边无际的雨水声。
“吴洁池,真是凑巧,你不好好当你的课税大使,跑到这营山做什么勾当”毕德胜上了台阶,找到一个挡雨处,解下蓑衣才开口说道。
吴洁池讪讪“小的被解了职务,到这营山担任牐官”。
毕德胜也不回话,让他就这么跪在雨水之中,使一个水差去搬把椅子来,因为雨水大,声音响,指着风去疾大声说道:“你是里正,上来说话,你们也全都上来”。
风去疾不怵,噔噔噔上了台阶,到那毕德胜面前跪下行了一礼“小的上滩村里正风去疾见过大人”,吴洁池称面前这人明府,海康县的大老爷他见过,不是这人,那就不知道是哪里的明府。
“何故在此喧哗?”水差屁颠颠的从里面搬了把椅子,毕德胜坐了下来,开口问道。
“前头涨水,在这样下去,河堤怕是不成了,却没有人主持,这位吴大人也要往城里跑,小的们气愤不过,就把他拦了下来”。风去疾说话时,头抬了起来,借着屋檐下的灯光,毕德胜见他长得还周正,不像是大jiān大恶之人,自有一股凌然气。
“大人,莫听这人胡说,小的这是要到城里求援,偌大的河堤,光靠我们几个水差根本不顶事,没有上头的援助,照着这个雨势,根本抵挡不住”吴洁池在泥地里跪着挪到屋檐下,大声叫道。
毕德胜看看风去疾,又看看吴洁池,转头看向门后院子里放着的箱笼,冷声说到:“本官毕德胜,上头派我到营口守堤,我是写了军令状的,牐官吴洁池擅离职守,来啊,扒了官衣,打四十板子,发往雷州府问罪”对付一个无品无级的杂官,毕德胜懒得啰嗦。
旁边的护卫分出两人,冲到泥地中,几下就把吴洁池的官衣扒了,也不用水火棍,直接抽出腰刀,使刀背子抽打,吴洁池先还喊冤枉,随后又大叫不敢了,到后来就没了声响,这等小吏,比之堂官更加可恶,早先他也领教过,这会落在自己手中,新帐老账一起算。
“大人,他晕了过去”护卫打完上前拱手说道,毕德胜点点头:“先行拘押,等事情忙完了,再带回雷州府问罪”说完看向那群人。
毕德胜目光所及,有些胆小的退后几步,这位大人雷厉风行,一上来就是一顿板子,怕是不好相与,所以都有些犯怵。
“你们都是什么人?”。
“大人,他们都是这营口四野的里正,保正跑了,巡检也跑了,咱们这些人家底薄,跑不了,眼瞧着涨水,都来寻对策”。回话的还是风去疾。
“也好,省的本官再叫人召唤,现在本官宣布,凡是营口所辖之民,每家每户抽调男丁上堤驻守,其余人等,迁往高出将就,牌长里正带队,筑堤物资,随后就到,风去疾,本官看你干练,既然保正巡检都走了,你就挑起这个担子,留在本官身边听用”。
“啊......”风去疾吃惊的抬起头,事情紧急,毕德胜也不多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准备,天亮时,我要在堤坝上见到人,但凡有人办事不利,本官一定严惩”说完迈步进了院子,一边走,一边指使留下来的水差找来水文图集,既然要守卫大堤,总要知道底细。
风去疾见毕德胜进了院子,站起身跺跺脚,朝着身后的众人拱手说道:“老天开眼,发来个任事的,诸位,我也不多说,咱们守卫的是自己的产业,到了这个时候,再不出力,受损失的是咱们自己,大家共度难关吧”。
其他里正一听,也是拱拱手,风风火火的往自己村子赶,召集青壮,也要大把时间。
进了牐官公所,里头也简陋,这时候,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几个不敢走的水差找来图集,毕德胜就在堂屋中的八仙桌上摊开,那位知府衙门的老吏也没走,毕德胜也需要个知道情况的,倒是没有多问,只是打听了一下名字,才知道是知府衙门工房的书办,在衙门里也混了三十多年。
有他在,毕德胜总算知晓自己所处的情况,整个南渡河流域,唯有营山地势最低,早先就是泄洪之地,可是后来土地肥沃,渐渐有人耕种,生生把河道挤少了一大半,堤坝也比其他地方高出不少。
这营山就是南渡河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陈荣基,这是存心的,还是无意的,毕德胜现在也不好妄下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