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远游
是夜
林钧目不斜视,在妇人后头跟着。
那妇人约三十出头的年纪,鬓边生了些白发,从背后瞧她,身形消瘦,只是脊背挺起,摆出一副傲然的姿态来。
“明日启程,东西可收拾好了?”
林钧知道这是在和他说话,回答了声:“全部妥当了。”
接着便没听见妇人说话了,两人一路无言到了屋中,见妇人一脸疲倦,林钧识趣告退,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自己房间内。
妇人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却并非他生母。按此间世界的说法,要称作嫡母。林钧本是蓝星现代中的普通人,工资还算丰厚,逢年过节也能回家去陪伴父母老人。想来是一辈子过得太顺,攒出首付后,查出了血癌,病情恶化得太快,还没等到配型的骨髓,就一命呜呼了。
闭眼前,林钧想着去地府瞧瞧是不是真的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结果还没见到,睁眼见自己成了个话都不会讲的婴孩。他们喊生他的女人叫“孟娘子”,等他摇摇晃晃长到一岁,孟娘子就急病死了,林钧又跟着奶娘生活。
他起初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古代,后来又觉得不对,这里虽诸侯割据却并没有过去熟悉的任何一家,还听说有高能者力破山石,世人称之为武者。
倒是个神异的世界了,林钧想。
等他再大些,也对这些武者有了自己的衡量,他们力气大于凡人,却也要学些武艺,否则一身蛮力难以使出。现在正当乱世,大小战争不断,武者倒能够因此获利,一路封侯拜相。
林钧的父亲林简便是平民百姓出身,凭借一身武艺,封上大夫,治一郡。尝到了甜头的林简自然希望后代能走武道的路,他拼搏大半辈子,红颜知己不少,儿女自然也多,当中还真出了几个武学天才,被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养。
至于林钧,他并不是武者的料子,实际上,就算是在这样全民尚武的风气中,能习武之人的也是少数。同父异母那么多兄弟姐妹,就出了寥寥几个,能跟着父亲耍枪弄棒的,可见能走武道的人有多稀缺。
古代庶子地位本就低微,男人大多三妻四妾,又因为这个世界崇尚武力,人与人之间便有了天堑。林简妻妾成群,却并不风流解意,而是好大喜功,冲动易怒,后院夫人里,常有不如他意被活活殴打致死的。林钧深以为戒,丁点不敢把性命交到其他人手里,就算没有习武的天分,一年四季也逼着自己跑到练武场去学武,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间断。
刀太沉,枪太长,偏门的兵器他没得学,练武场有个教导剑术的教习师傅,姓林,从魏国逃难来的,刚好是个剑士,将林钧的勤奋看在眼里,知道庶子活得艰难,也愿意认真教他。从六岁到十岁,林钧受郑教习看顾,也能耍几套完整的剑术。只是他力气不丰,剑术有形无实,难以达到上阵杀敌的程度,只能长期坚持,期望能借以自保。
上个月,王都向辖下郡县征召十二岁以下六岁以上的孩童,供楚国境内的灵宝道观挑选,林简自己也有儿女在内,得到消息生了好一发怒气。
“我子女里有好些练武的苗子,被这什么道观选走了,林家靠什么兴盛?”
林夫人劝他:“都是君上的命令,我们也只好照做。这几年王都里走动的道士越来越多,要不是君上看重他们,怎么会如此?说到底,君上年纪大了,想求长生了。”她的儿女早已长成,这次征召和她倒没什么干系。
“要真的能长生,天下人都去修道了。嘴上说着求超脱,还不是冲着富贵来的?君上老来昏庸,倒被他们迷了心智。”这番话,便也只敢讲给林夫人知道,不敢朝外散播。
林家年龄适当的孩童中,刚好有男三个,女三个,林钧正在其中。他对征召一事并不抗拒,乱世中生存本就不易,习武是为了自保,有立身的能力。如果中选进入道观,就能不婚嫁,哪怕一辈子待在观中,也好过未来被随意分配,总归能够是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他是现代人,思想与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迥异,一同被征召的两个异母弟弟三个姐姐倒不是这么想。道士大多清贫,了却尘缘孑然一身,他们平时奴仆成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有几人是笃定了要走武道的,说什么也无法忍受苦修的生活,所以都盼望落选,能够回来。一行六人,想中选的竟只有林钧一人。
临行的晚上,林钧久违地失眠了,他在林家的地位并不高,一个庶子,未来大概也是当做联姻工具或做个管事草草打发掉,进入道观修行几乎是目前能看到的最好的路,要是没被选上,就要再作另外的打算了。
他这辈子才十岁,人生不过刚开了个头。林钧翻身对着墙壁,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白茫茫一片,零星能看到几只飞虫上下起舞。走一步是一步吧,林钧缩进被子里,强迫自己清空脑袋,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得养足精神才是。
天边刚生出橙红色的霞云,远处大山还笼着黑暗,林钧就被人喊起来了。行李早收拾好,放在床边架子上,他身边不是没人伺候,只是林钧觉得不习惯,从不让下人进屋,日常梳洗穿衣都是自己动手。
林家所在的安平郡城不大,人口虽然只有几万人,其中年龄合适的儿童也有八百余,有头有脸的人家坐四轮马车,拿得出钱财的也租个骡子拉车,至于平民百姓,就只有坐官府安排的牛车了。林钧这时候倒庆幸出生在郡公府里,不用去挤十多人一辆的牛车。
来这个世界这么久,出远门还是第一次,他坐上马车不久,就忍不住掀开车帘往外看。车队匀速往前走着,安平郡高大的城门不断缩小,连绵的城墙像黑蛇,最后也变成一条黝黑的细线。林家的车马走在最前面,后面骡车牛车依次排列,里面也有人像林钧一样,往外边打量,窗沿边露出几张青涩的面庞。
和他一车的是两个刚过九岁的弟弟,林青和林豪,他们和林钧一样,都是小娘子生的,不过运气要好得多,亲娘还在人世,有人疼爱。
林钧六岁便开始学武,比同龄人都长得高些,皮肤倒是很白,却不细嫩,但比两个常年习武的弟弟要清秀一点。他适应力强,又满是好奇心,坐在车上自然不觉得累。至于林青林豪,哭丧着脸,刚出城门就已经念了两道烦心了。
“我还没坐过这么简陋的车呢,城里的路都是铺平了的,哪像外边,都是烂的。”林青倚在靠枕上,一张小脸充斥不满。
林钧不接她的话,林豪比他好些,虽然不爽但还算精神,抱着行李说:“这才到哪儿啊,听说到王都良驹日夜不停也要跑上三天,按咱们的速度,恐怕得小半个月。”
林青听此噩耗,往后一倒,动了动嘴唇不再讲话了。
车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林钧早有准备,从包袱里摸了本《秦楚志异》,读得津津有味。这世界的文字语言和春秋七国语言有相似之处,他前世就是研究古代文字出身的,学这些东西进度很快。
“你叫林钧?”林青只是个十岁的孩子,难以安静下来,把包袱里的东西里里外外摆弄个遍,没什么可以玩乐的,就开口向人搭话了。
林钧正读完一桩神鬼故事,漫不经心回答:“嗯。”林简儿女那么多,她也不是谁都认识,要不是走前林夫人让她们几个聚在一出混个脸熟,这些人她连名字都喊不出来。
林青也一样,他昨天才知道林钧是谁,这个哥哥从来不参加林家儿女们的聚会,在兄弟姐妹里面,算个透明人。
“你看的是什么书?”
“喏”林钧把书合上给他看了眼封面,又打开翻回原处,继续读起来。路途那么远,这种年纪的小孩子理了他一次,就时时刻刻都缠着你,林钧不想自找麻烦,干脆给自己立一个自闭寡言的牌子,拒人于千里之外。
吃了闭门羹,林青也不好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赌气坐到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