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离开诏狱
弘治五年。
中秋,前夕。
京城最繁华的街道,贩夫走卒游走其中,人潮涌动,十分热闹。
沿街酒肆的旗帜,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天边的乌云,如浪翻腾,气势汹汹。
只听“轰隆”一声闷响,一场久违的秋雨突然造访。
一时间,众人如同热锅上蚂蚁,四处流窜,纷纷躲至沿街店铺的檐下。
没一会儿工夫,雨水就在屋檐处,汇聚成了一道道水幕,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石板上,荡开圈圈涟漪。
霎时,一朵朵细碎的水花,盛开又破灭。
随着一阵阵寒风袭来,雨水越来越大,压根没有要停的意思。一些着急出行的人们,纷纷踏至街边卖伞的摊位,一时间,雨具一抢而空。
这些平日里很难卖出的雨具,在此时,不消片刻,就全部售罄,这使得卖伞夫妇十分开心。
不过,月亮弯弯照九州,有人欢喜,就有人忧。
烟雨之中,有两户人家正愁容满面,笼罩在驱之不散的悲伤之中。
在京城众多的楼阁亭宇、亭台水榭之中,有两座府邸显得格外特别。这两座府邸,哪怕在白天,也是大门紧闭,整座府邸宛如一潭死水,失去了生机,气氛十分低沉。
这天夜里,空旷的街道上,传来了马匹急奔的声音。
没一会儿,两座御史府,就被锦衣卫百户张彩带人堵得水泄不通,两位御史大人当场就被带进了“诏狱”。
昔日繁华热闹的两座御史府,一时间,陷入了黑暗,像是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
之所以说像深渊,是因为“诏狱”乃天子诏令关押犯官的地方,没有天子的特赦,几乎无出去的机会。进入诏狱,等同于宣告死亡。
上至大小官员,下至普通百姓,提起“诏狱”二字,无不让人退避三舍,缄默不言。
在“诏狱”里无阴晴更无日月,唯一的光源就是豆大的烛光,目光能及之处,也不过寸丈之远。如果想要分辨此刻是白昼还是黑夜,也只能依靠周边老鼠的多少来判断。
而就是这样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却总是人满为患,几乎每天都有新的犯官进来。
在这所监狱尽头的牢房里,关押着御史李兴和御史彭程。从那天夜里被带到这里,已过去两年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遭到了非人的折磨。
在监狱这暗无天日的环境里,心理的压抑和身体的疼痛,只能靠睡觉来麻痹。
正当李兴和彭程睡得正朦胧的时候,监狱里刮起了一阵躁动,这种躁动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不是来“来新人了”,就是锦衣卫又来“巡视”了!
在这里犯人就像是韭菜,割了一茬,又会有新的一茬。说好听点叫“巡视”,其实就是“耍威风”。
“都别喊冤了!谁再吵,立马拖出去鞭笞一顿!”
“这间是什么味道?死了多久了,怎么还不处理?”
还没见人,却早已闻声。
不远处,锦衣卫总旗张三拿着软鞭,漫不经心地在手中把玩,一边呵斥,一边抽打着探出身躯的犯官。
监狱里短短的几步路,硬是让张三走出了临朝登基的气势,威风凛凛。狱卒们见状,皆忙着点头哈腰,忙前忙后的加速处理。
随着步伐越来越紧,脚步声越来越近,李兴这才半睁着眼睛,瞥了一眼。只见,狱卒利落地打开了他的牢门。昏暗中,一个矮胖的身影,立在了门前,开口命令道:“李御史,还不起来领旨了!”
李兴这才蹒跚着爬了起来,跪在地上。
随即,一个瘦弱佝偻的太监,从张三背后走上前来,缓慢展开圣旨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臣御史李兴忤逆圣意,朕感念君臣之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五十,择日偕妻子戍宾州!钦此!”
话音刚落,还没等李兴回过神来,身材矮胖的张三便催促道:“李御史,还不赶快领旨谢恩!”
“罪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这突如其来的圣旨,让李兴的心七上八下。
不过,眼前除了接下圣旨也无他法,只好小心翼翼接了下来。
只听那总旗对着李兴戏谑道:“李御史!能活着离开诏狱!这可真是可喜可贺呀!”
又转头拍了拍狱卒的肩膀,笑着吩咐道:“百户特别交代,今晚给李御史备酒送行!你们可得好好伺候!”
那总旗和狱卒忙点头答道:“总旗大人所言小的铭记在心!还请总旗转告百户,小的一定伺候周到!”
说罢,便领着总旗,往北走去,去了诏狱名声远播的刑房,那里的刑具令人眼花缭乱,每一种都堪称酷刑。
不一会儿,大牢深处,便传来了数声惨叫。
起先,听到这类声音,李兴和彭程会觉得特别刺耳难受,故意将耳朵堵住。久而久之,对这些声音,他们已经视若无睹,麻木了!
“能活着从诏狱出去的可是少之又少!如今,陛下放李兄出诏狱,说明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呢。”昏暗中,彭程在一旁感叹道。
“彭兄,有所不知!诏狱可出,而地狱不可出也!陛下能放我出诏狱,他人未必能放过我呢。昔日,因我秉公执法得罪了他们,才落得牢狱之灾。如今陛下放我出诏狱,未必是好事,出了诏狱之后,天高皇帝远,他们若想弄死我,如同捏死蚂蚁一般。”李兴看着手中的圣旨,神情沮丧,低头长叹道。
“李兄所言甚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彭程听罢,也跟着悲愤感慨了起来。
“吾死不足惜,只是奸臣当道,何以造福百姓?”李兴忧心地补充道。
“李兄不愧是心怀大义之人!自身处境已是如此艰难,还想着黎民百姓。”彭程在一旁不禁由衷赞叹。
“彭兄,过谦了!彭兄若不是心系民众,屡屡上书,陛下又怎会把你放到诏狱呢?说到底,你我不过是一类人。同为天涯沦落人罢了!”李兴语罢,又低头悲叹道:“你我死不足惜,只是无辜牵连晚辈。”
“世事茫茫难自料,李兄休要自责。如今你我已身陷囹圄,何必想这些?明朝你就要离开这里了,恐怕日后再难相见,就休要提及这等伤心之事了。你我二人何不趁此之际,把酒言欢?倾心吐胆!”彭程在一旁宽慰道。
语罢。李兴便大声呼喊狱卒拿酒来。
“来人啊!上酒菜!”
狱卒闻声而来,发现是李兴嚷着要酒菜,想到锦衣卫百户吩咐的送行酒,也就没说什么。只淡淡说了句:“你等着!马上给你送来。”
没一会儿,狱卒便端着托盘,往监狱尽头走来。
托盘里装着一只断了头的烧鸡、一碟花生米和一壶烈酒,以及一盏豆大的灯火。
来到李兴他们牢房前,狱卒先将托盘放在门口的地上,然后漫不经心地地打开牢门,对李兴喊道:“李御史,你的送行酒来了!百户特地吩咐,不能亏待御史,特地给那您拿了大个儿的烧鸡!您慢用!”
说罢,便将托盘递了进来,利索地关上了牢门,扬长而去。
李兴看着盘中的食物,心中五味杂陈,拿起酒,猛干了一口。
良久,李兴率先打破沉默:“彭兄!咱们订下的姻亲,就此作废吧!此次偕夫人和儿子戍守宾州,自知凶多吉少。”
彭程听后,上前夺过酒壶,呵斥道:“李兄,这是何话!婚姻之事岂是儿戏,说废就废?那日宴上,金铃为证,青梅配竹马,姻亲之事已是定局!此事休要再提!”
李兴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着一般,呜咽道:“彭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再连累你实在过意不去。”
彭程见状也悲从心生,安慰道:“你我同为阶下囚,又何来连累之说。彭兄若真心为我,就听我的。此事休要再言了。”
“好,我们喝酒。”
这一夜是他们入狱以来,最轻松的一夜。
不知过了多久,李兴和彭程都畅饮醉倒在地。
次日一大早,总旗张三便带着狱卒径直往监狱尽头走来,打开最后一扇牢门,大声催促道:“李御史,该上路了!”
此时李兴和彭程酒醉未醒,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张三见状,便用眼神暗示了一下身边狱卒,上前将李兴弄醒。
“哗”的一声。一盆冷水从天而降。
睡梦中的李兴和彭程,打了一个冷战,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走吧!李御史!”总旗站在牢房门外,冷冷笑道。
李兴这才反应过来,今天自己要出诏狱了。他揉了揉眼睛,顺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整理下破旧不堪的衣衫,看了彭程最后一眼,跟着总旗出了牢房。
望着李兴逐渐远去的背影,彭程不禁为他担忧了起来。
“望君保重!”
这四个字,李兴或许没有听到,但这却是彭程最真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