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1夜(13)
风又吹起,刮过凹形回廊的每一边,我闭上迷瞪的眼,枕着纸板叠折的枕头平躺下后,尾椎一阵钻心痛。
我睡得不实,心噗噗地跳个没完,震得耳朵在纸板上微微地起伏;却睡着、睡着不愿睁眼,不知过去多久,一股热流从肚里翻涌食道,我努力吞咽压回去,人也就醒了,睁开眼,眼前却黑漆漆啥也看不见,仿佛夜里拉上厚重窗帘的房间,黑的让眼皮子变得可有可无。
眼珠子横竖地转,耳边静默,风忽然轻轻刮,扬起看不见的黑沙,擦在脸上,“唦唦”地撞向身旁墙上。屋檐下的廊灯没有亮,它们从来都不灭的。我喊艾迪,用尽最大力气,喊出去好几声,却连我自己也完全都听不见自己喊的声音,放佛喊出去的只是个念想,没有任何动静。
风,似乎是强劲了,一阵大过一阵,带来更多、颗粒更大的沙尘,打在墙上瑟瑟作响,刺痛地蛰扎脸上、手背上,像雪籽跌落的声音,洒在周围纸板上。我下意识摸胸口,翻上的那股污秽,空空如也,鼻腔里最后的一点烟草味叫风沙填满。我听见笑声,喃喃的窃窃私语,大人的,孩子的,放佛也有车来车往的嘈杂和震动。
我使劲全力再喊出一声,我听见了自己的喊声,声响却立刻被黑色的沙包围,并卷走。用劲全力后,我瘫倒在垫铺上,觉得肩膀与背上黏黏的湿热,汗密密地冒出脖子,然而,黑沙又来,从衣领、袖口钻进衣服,细密地擦过,卷走潮湿的温暖。
黑漆漆里,我扭动身子试图换个姿势躺在地上,这样感觉好多了,麻木的左边胳膊,冰凉后充满温暖的血液,恢复知觉的手指和小手臂停不住抽搐。我抬起右手划过黑暗沙尘,没摸到任何什么。风愈渐强劲,不听使唤的双腿软弱地摊在地上,我不得不打消爬起来盲摸、探一探周围的念头,这也倒好,至少躺在坚实的地上不会叫我摔倒。
黑漆漆里,我听不见他们仨的呼噜和喘气声,放佛根本就没有人躺在这旁边的某个地方,黑色的沙尘放佛也一下子停了,夜里清醒或是睡得半梦半醒时的耳朵,就跟得了晚期败血病那样敏感,半点声响都比深夜里从旁边“啼趿”路过街道的行人更惊扰。
正在愣神,外边的马路上驶来辆汽车,我试图从灯光扫过间隙里环顾四下,光却意外地炫目,刺得泪满盈眶,心跟着“乒乓”地加速震动,空气里放佛漂浮着看不见的细沙,窒闷、无法呼吸。这光亮很快过去,刺闪闪的光在眼皮子留下很短的痕迹,光芒很快变成错觉,脑子还正在反复播放刚刚一闪而过的车头大灯,眼前黑漆漆得见不到咫尺。
我又换了与刚刚相反的姿势,舒缓另一侧血液。
如果,这恰好便是昼夜交替,一瞬间,另一个新的清晨诞生。
黑色的尘变成灰色,变成浓白的雾。屋檐外,台阶下的地面上,灌满浓浓的雾,人行道上似乎好多人往来走动,幽灵一般,下半身在迷雾里看不见,上半身浅浅地显现。白汽从每颗脑袋上蒸腾,变成冰晶掉下浓雾里。
我听见“吱吱嘎嘎”的轮子碾过人行道石板间,若隐若现的手推车,我喊了声,“艾迪~~”
没有答应。
我喊了声,“JACK~~”
没有回话
我喊了声,“约翰~~”
那身影愣住了,停下来扭头看着我,雾里隐约的脸是一张我完全没有见过的,上身是藏青色棉袄,橘色内衣领子从脖颈翻出,
他嘴里的烟丝燃得红亮,“噗噗”的吮吸。他侧回脸,渐渐推起手推车离开。
“等等!”
我喊了,声音出不了嗓子眼,
“等等我!”
我使出全身力气,试图用一只胳膊肘撑住身子,另一只挥舞,那样就会让声音变大,并被挥动的胳膊扇远,
“等下!”
只可惜那“喊”,也就算个哈欠。
胳膊酸疼支撑不住,脸就重重地倒在地上,嵌入水泥的石子,几乎硌掉了板牙;辛亏,冰寒的湿气冻住了腮帮子,一瞬间冻住疼痛。
雾,分出一小团,变成一只手,从屋檐外慢慢伸上台阶,那胳膊就长得吓人,往我眼前过来,正当我使劲浑身力气也无法动弹,它在离鼻子很近的地方停下来不动了。一阵大风忽然呼呼袭过,白雾的手臂猛然散掉,喷在我脸上,涌进衣领。
我以为,随后的风,呼呼地、装模作样地几下刮过,天就会亮,明朗;然而,浓密的雾聚拢来,光变暗,白色沙尘变成灰色,铺天盖地后,灰沙又变成黑色,恍惚间,下一个即将来临的黑夜不按时地来了,眼前微亮的白昼硬生生被抢走。
天不光,夜重新夜。
有一点冷,干涩的眼,抵挡不住一阵又一阵的风,酸乏地闭上。
耳边蹦蹦跳跳的沙尘,蛰蛰地扎在眼皮和脸上,干涩的眼,分不清睁着、闭着,身上仅有的暖,抵挡不住一阵又一阵的风尘卷过衣缝。那些恼人的小东西,四处乱飞乱撞,它们窸窸窣窣,一边咬在脸庞和耳朵,一边瑟唦低语,划过身旁。
迷失了的它们
在寻觅什么?是不是春天?
我也在寻找春天
或是等她来
-
湿润的空气
闻起来像新鲜牛粪
清冷和深灰色天空
冬
还是走到一年尽头
-
风没有停下的节奏,那些小东西有节奏地打在墙上和地上,有一些顺势掉进衣领的脖颈里,那些“窸窸窣窣”的欢声笑语,它们好不欢快。
我后脑勺凉凉的发麻,试图叫自己睁眼、起身,却怎么也叫不醒,仿若沉迷于一个梦境,意识不随扭动的身子而动。欢动的黑沙,就在我感到无济于事,突然停下调皮的愉悦,安静地一下子全部落到地上。我感觉它们是不是正在死去?一颗颗互不挨着,孤独地卷缩在一小片城市间斑驳的水泥土块上,这样不同寻常的夜里。
在短暂的死亡后,它们正在变成某种不一样的东西。
有点冷,粘合的眼皮突然变脆,变得闭合不严,缩起漏出缝,我看见热气从脸颊下蒸腾上来,一股一股地均匀呼出嘴,成了雾,又凝聚成更大的冰粒子掉到地上。衣领间温润窜出的水汽也是,我坐起身、睁眼看他们滚落成圆的珠子,等待黎明最初的光,带走它们。
我不知所措地坐着,想发出点声音又怕说不好,一直发呆,等天明,等待大限。原以为又是个阴郁绵绵的乌云,却发现昼夜的黑白交灰间,有一个非常短暂的时刻,厚厚的乌黑云层会被撕开一道口,细长的缝里,蓝色的天,亮的发白,正在这时,地上的冰露慢慢地颗颗腾空,高高地从那道口子奔进另一个世界。
它们离开后,有一丝干燥的地上浮起风沙卷在身旁,窜进衣服里,还有被吸进嗓子里,搞得我“咳咳咳”,“咳咳咳”好半天,咳完过后,看不见那道口子,不知什么时候合拢了,要不是亲眼瞧到,我该反复想是不是又喝多了做的梦。
羽绒服在冬天,就是不下雨的早上,体感也是湿漉漉的,保不了什么暖。我感觉艾迪好像是起了,一条毯子重重地掉在我身上,从头压到小腿,温热的湿气从衣领的脖颈间挤出去,还有腰椎下边的裤子边,后背顿时变得干爽。
耳边的风好像停了,脸上、手上刺弄感没有了。
我听见个声音,听不清是什么,什么都有点像,闭上眼就只有JACK和约翰在不远处的另一侧墙角呼呼大睡,在那样一个大被子里,藏得严严实实,既不露脖子,也不露腿。
艾迪奇怪得很,这么冻的晚上,他睡觉通常也就和衣而睡,毯子通常只是铺在纸壳箱地铺上,偶尔是搂在怀里,就是很少盖在身上。他讲他只有在想事情的时候才会老老实实躲在毯子下面过夜。我扭过身子看他的铺位,没了人影,他精神好得很,不知道溜达去了哪里。
我听见台阶下“窸窸窣窣”的碎脚步声,是艾迪正徘徊在下边的人行道上,这一侧的图书馆外头是没有路灯,廊灯能照得见楼梯下一米左右的距离。他走来走去,来回穿梭于廊灯的光和影之间。
我说,“艾迪,你给我来支烟吧。”
他没有说话,三阶并成一阶,两三步蹦了上来,从外衣口袋里拿出烟盒,翻开抽出一支长的烟屁股,伸手递过来。
我说,“给我支短的吧。”
他愣了一下,伸出的手悬着。我只好又说,
“喂!给我支短的,真抽不了那么长。”
手缩回去,伸过来根短烟,还真是很短,我用手指夹着过滤嘴点燃后,才咪了一口就没了。我把烟吸得很深,含在胸间好一会才缓缓嘘出,冬天冰凉潮湿的空气,啥烟进了嗓子都跟薄荷烟差不多,不呛嗓子。
“很不错的烟屁股。”,我想。从喉咙尽头的舌根,慢慢爬上来,爬到舌尖的甜丝丝的味道。
艾迪又下去人行道上走来走去。我想着刚刚他的愣神,那样子奇怪得很。
“爸”
我下意识喊了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喊这个,很明显那个身影比爸的高出一个头;但,马路上刮起的风带过来的是一股爸身上的味道。艾迪那破旧夹克衫上除了烟味像一些,没有任何类似的地方,爸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艾迪看上去一点儿也没有一个当父亲的样子,成天烟不离手,他唯二的本事是偶尔能搞得到酒,和知道怎样从那个购物商场的地下停车位一次绕到所有垃圾桶。除了这,他几乎一无所有,每天从早到晚随便吃上几口,迷糊几个晚上才需要一个深睡。这么样一个人,就是有老婆和孩子,早就在饿死之前就离开他。
艾迪走来走去的身影停下了,站在某个地方一动不动,就是他平时常常站在的那种灯光恰好照不见的灯影边。
不知道为什么,我忍不住,轻轻哼了声,
“爸”
刚哼出口,脸上滚烫烫地烧到脖子,心里无比矛盾。
我想我已经成年了,是不是可以暂时称他为“那个男人”?
我和那个男人已经快五年没有见面,看见他的变化也是妈发来在某个地方拍的照片,说话也是三年前的事,偶有打电话时,也只有妈和我讲几句。我们都有QQ,我没有给他发过一次留言,哪怕是逢年过节。有段时间,我试图忘记他和他的样子,这样的确有不少好处,比如我不会想他,想家的困扰少掉一半。我和妈的联系到到前几个月也断了,我们发现都没有什么可聊的,然后打电话变成了发消息,有时好几天才发一两条和回一两条,起初我也有些伤感,直到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如释重负,这样固然昧着良心,却莫名的轻松。
大概听不见某些人的声音就想不起他们的模样,忘了他们的笑和温暖,未尝是件坏事,谁知道呢?反正长大了,迟早有一天是要离家的,或早或晚,如果过得不好,不如短暂地地忘掉彼此,忘掉温情。
不知道艾迪他们仨是不是也这样,正在靠这样的遗忘默默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形单影只得漫长黑夜,是不是这样才更容易模式偶然被路人发现并投来的嗤之以鼻,要么廉价的怜悯。
我仔细地想过,想过好多好多次,多希望自己暂时性地同艾迪他们一样,就在真的以为我快要是的时候,却在前几天前的又一个乌漆漆的早晨,又快要死掉了。那个下大雪的早晨,我喝掉所有的咖啡,坐在图书馆外边的图书馆凳子上,不停地发抖,那一下子并不感觉冷,“大雪”节气的那天是爸的生日,每年的节气只落在两天中的一天里。
黎明前柔弱的微光,鹅毛大的雪,映明了周围的枯树,房子和石板路。
这几天,大概是酒喝得太多,心跳总是过快,夜里平躺在地上时觉得胸口抖得整个人都在颤,我不敢摸,把冰凉的手相互插进有松紧带的袖管里,侧过身子翻向一边,
“可能等天亮就会没事。”,我这样想。
每当快要睡着的片刻,就放佛没了呼吸,恐慌地用力晃醒自己,睁一次眼,快要迷糊时再晃醒自己。天亮前,总算是反反复复间休息了下,起伏的胸口总算是闲下来。
这两天虽然也去超市里的厕所,但已经好几天不洗脸不洗腋下和身上其它地方,我感觉自己正在慢慢蜕变,身上变得不那么油腻,不敏感,也不怕黑,在夜幕来临前,对附近袅袅升起的暖气同炊烟没有向往,也不是很害怕暮色之后漫长冰冷的夜。我只是不敢照镜子,说实在的也不在乎。
“爸”
四下没人,我轻轻喊了声。
“爸爸”
我稍稍大声了点,感觉很好玩,像是在喊自己。
“我究竟啥时候会成为个爸爸?”
吹过超市的暖气,我重新回到图书馆外边躺下拉上毯子,没睡好,趁着早晨平静,补个觉。
毯子下,没那么容易一下子就睡着。我默默地问自己,
“什么时候,也变成个爸爸玩玩?”
还是算了,既不渴望家庭,也不渴望得到孩子。
既然如此,想着这愚蠢的问题,我“嘿嘿”地傻笑,“嘿嘿嘿”地笑个不停。想起和艾迪聊天,他讲的有关于家庭的那些话,我突然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我神经质地抽搐几下,好多天没有这种冰凉,毯子下感觉有点冷,睡不实的晚上,脑子就转得飞快,一会屋檐外马路上飞驰过去的车,一会梦里。终于,一丝微光挤入眼帘,刚刚还才想着晚上黑色的沙被吹成了什么样,脑袋就一下子清醒了,沉重的眼皮上下粘的很牢,使了半天劲才费力睁开一条缝。
大马路外附近的一片二层小平房,莺莺袅袅升起热气,天上的乌云略淡去深色,在它零零散散的洼凹处,微亮的小孔泛着蓝。
我感到眼皮很重,就用手指扣,来回抠了抠,手指上就扣满黏厚的眼屎,又用手背蹭,好像还是很多,把手上的搓实了擦在纸壳板上,又用袖子来回蹭,然后接着用手指抠,这些眼屎简直多到随便一搓就是黏黏的一大坨,简直比一大早挖出的鼻屎还要多得多,睫毛上也黏得都是,变成硬的壳,得费劲才能顺毛拔下来。
白天的时候我去了图书馆里头,捡了个靠墙的水池边,边冲洗边折腾,差不多以后,抬起头凑到镜子跟前看看怎么回事,发现眼球上下动时还有异物遮挡,镜子里看见的是黄色的液体一只眼里一条,就继续边冲水边抹眼球;因为我发现仅仅冲水没啥用。
洗干净后,觉得似乎没有任何异样,眼睛乱晃几下,没啥感觉,抬头看图书馆大厅的白色炽光灯不觉得刺眼。
走到自动滑门边,突然觉得好冷不想走出去,想了几分钟,打定了主意,决定今天傍晚之前不打算在外边度过。我转身在广告栏下喝过纯净水,从一楼随手抽下基本封面看上去很美的书,去了二楼,早上好位置多,选了个角落不挨窗子的,把书往桌子上一摞,趴下吹着暖气就着了。
这一觉无梦,舒服得很,醒来时,觉得满脑子充满氧气,鼻气里都是活力,我听见旁边有“唦唦”的翻书声,眼睛却不太睁得开。我用手拭去一些眼皮上的黏液,努力睁出条小缝,去楼下的洗手间清洗。等搞好了,往镜子里瞧时,吓了自己一跳,两只眼白全都通红,出了洗手间,我特意往亮的地方瞧,即不刺眼,也不敏感,很是奇怪。
我回到二楼自习台前时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以为睡了很久,却只是刚刚午后十二点半。
感觉眼睛不舒服,又说不清哪里不得劲,看着桌上的几本书,不想翻,就看窗子外边。好难得,抢到一只能占据一整张玻璃窗的学习桌,这个位置朝着从超市过来的方向,可以看见人行道还有红绿灯路口前的半条马路,街口过去往超市那边的尽头又是一处十字小街口,不过没有红绿灯,左边是一个三层停车场和它对面的超市,直着过去,下到地下停车场的是那个大商场的地下二层的停车场入口,那几次艾迪和我一同去捡易拉罐的就是从那里开始。窗子角的下方不需站起来就可以看到花园,一个小一号的足球场那么大小的青草地,三边是灌木,靠轻轨的那边额外种着一些树,听说是梧桐树、枫树和几株樱花。当然,从这个窗口看出去只能看到一小部分的草地,和一点灌木,看不见那群树。这个季节其实也没啥好看的,一群光秃秃的树杈,叫人分辨不出啥木头是啥树。
艾迪说,有时冬天不很冷,有几种绿叶树冬天里也掉不完全叶子,远远地看上去放佛依然稀稀拉拉的郁郁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