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四十二 谈判(上)
正如孟聚预料的那样,处分江海的决定还在酝酿阶段就被打消了。
“镇督,现在处罚江都督,那是不合适的。”
说话的人是文先生,他严肃地说:“江都督之所以掠夺,是在执行主公您的命令,为的是完成任务。因为事前他已经向主公您请示过了,而主公您也批准了他便宜行事,事后江都督也没有隐瞒和欺骗主公您,没把抢来的钱财中饱私囊,而是老老实实地上缴给了公库,所以,用私掠民财这条来处置江都督,只怕不妥,内部反弹会很大。”
其实文先生所说的道理,孟聚也是明白的,只是错过这次收拾江海的好机会,他委实有点不甘心,尤其是那种被部下从头到尾当傻子愚弄的感觉尤其令他不爽。
“那,这件事要如何收场呢?”
文先生诧异地望着他:“主公,事情已经解决了,兖州的张全都督已说不会追究,我们这边除了王都督和刘兄弟外也没人知道这件事,这件事,我们不妨就当没发生过就好了。还需要什么收场呢?”
孟聚默然,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蓝天出神。
“主公,关于江海都督,学生以为,他在冀州的时间已太长了,我们是否考虑该将他调换个职位呢?”
孟聚眺望天际,他没有回头:“一来,江海在冀州干的还是很出色,没有江海,就没有冀州如今的局面,冀州也确实少不了这样能干的一个主持人。二来——”
孟聚苦笑:“我们还能把江都督调去哪呢?冀州这样一穷二白的地方,要兵没兵要钱没钱,他都能折腾出这样的事来,若我们把他换个地方的话,他说不定搞出更大的事。有些人,他天生注定就是要舞动风云的,无论我们怎么埋藏,他总是会脱颖而出。”
文先生默然,过了一阵,孟聚听到他在身后恶狠狠地说:“主公说得对——每逢乱世,必有妖孽。”
孟聚不禁哑然失笑。文先生说的是江海,但想来,在世人眼里,自己这个以一己之力在北疆崛起、战力强得变态的大军阀,也必然是扰乱这个世界的妖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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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时间就这样到了十二月。
十二月四日,随着呼啸的北风,入冬的第一场大雪来临,那雪下得很大,山河林泽,皆成素装。伴随着大雪而来的,还有来自遥远北疆的胜利消息,吕六楼飞奏捷报,东平军攻入怀朔,大军挺进,一路势如破竹。不甘失败的宇文泰在定朔城郊出城偷袭,但被早有防备的吕六楼事先设下了圈套,一夜血战后,黑狼帮出击的三百多铠斗士和四千战兵几乎被全歼。
四天后,面对大兵压境的东平军,定朔城阖城出降,十五天后,怀朔全境降服。
至于孟聚最关心的黑狼帮帮主宇文泰下落,吕六楼在奏折上也提到:“据称宇文獠是夜亦参与夜袭,混战之后,其人不知所向。有传言,此獠在当晚战死,但我军事后搜寻战场,并未发现其尸首。入城后,我军已对其发布悬赏通缉令,有持其首级来报者,赏万金。”
在奏折上,吕六楼还报告了一件事,怀朔被平定以后,沃野的留守知府刘知原和高远镇留守知府陈冲先后持地图和户籍典册前来,主动降服。因为路途遥远无法及时请示孟聚,吕六楼经与留守的诸位元老商议,再请示欧阳青青得到同意后,已同意接纳两镇的降服,收编两镇军民纳入管辖。
在奏折的末尾,吕六楼提出请求,称如今东平军第二镇已经管辖整个北疆六镇,辖区过大,管辖不便,他请求将第二镇重新划分,将东平、武川、赤城等东平军旧辖区依旧沿用第二镇的名号,而新增的怀朔、高远、沃野三镇则新设第五镇予以管辖。因第五镇的沃野、高远、怀朔三镇皆为新降地区,需要重臣坐镇监管,吕六楼自请出任第五镇,他自称无力再兼顾第二镇的事务,请求专任第五镇的镇帅,而第二镇镇帅则推荐肖恒都督接任。
接到吕六楼这份奏请,孟聚只能长叹一声了。
宇文泰虽然没能抓到,但孟聚以如今的地位和眼界,当年的这个仇家,他倒也不是很放在心上了。倒是吕六楼自请削权,这让孟聚心里很有点不舒服——吕六楼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是杯酒释兵权的赵某人,还是大杀功臣的朱某人?难道在他眼里,我孟某人就是这样一个心胸狭窄、猜忌部下、不念旧情的人吗?
看到孟聚神情郁郁,文先生也猜到了他的心思,他只能含糊地安慰孟聚道:“主公,六镇重新一统,此为喜事,学生谨为主公敬贺!
吕都督识大体,深通进退,他既有这番考量,必是经过周密思虑而得的,这也是为了更好地统管北疆政务,主公您就不如顺其意愿了。”
孟聚思考良久,长叹一声:“好,六楼所奏,我皆准了。同意将第二镇划分为第二、第五镇,同意晋升肖恒都督为第二镇镇帅。但因北疆离中原路途遥远,如有紧急事务肖镇帅不能及时决断的,可呈请吕六楼代为决断。”
文先生一惊,他说:“主公,肖镇帅和吕镇帅都是平级的镇帅,但您这样布置的话,却是将吕都督置于肖都督之上了,这样,肖都督的脸面何存?
而且,这样,吕都督不就等于昔日的六镇大都督了?
还望主公三思,如今天下未平,吕都督权位太盛,这也不是保全功臣之意,还是留下点余地,将来容做进身之阶好些。”
孟聚默然——按他的本意,其实是想直接让吕六楼接任北疆大都督的,但文先生言之有理,他也只能放弃了这个打算。
“那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呢?”
“其实吕、肖二位都督,都是主公麾下经年的宿将,忠诚又能干。学生相信,他们该能把两镇的事情处理恰当的,二位都督是平级关系,相互之间也无须隶属关系。主公担心,北疆路途遥远,万一有重大又紧急之事,二位都督不便擅决的话,学生觉得,让二位都督请示留在东平的欧阳主母是最合适的。”
“欧阳青青?她懂什么军国大事——哦,我明白了,先生,妙策!”
一瞬间,孟聚已是明白了文先生的用意:吕六楼是欧阳青青的义兄,欧阳青青一直对他言听计从。所谓请示欧阳青青,不过是绕个圈子,又把事情决断权交回到吕六楼手里了,但这样绕了个圈子,却是保全了肖恒的脸面。
商议完了正事,文先生肃然起身,向孟聚躬身行礼:“方才来得匆忙,还没恭贺主公大仇得报,铲除大仇宇文獠。”
“呵呵,先生祝贺得太早了,吕都督的奏报,只是说宇文泰不知去向,至于要说擒杀此獠,那离得还早呢。”
“主公明鉴,怀朔已下,宇文泰已成无根浮萍。纵然还能苟延残喘留下一条性命,此獠根基已失去,吕都督和诸位将军都不是无能之辈,倘若学生所料不差的话,很快便会有好消息传来了。”
十二月七日,消息再度从怀朔传来,宇文泰在怀朔城外的一个荒废的庙宇里被东平军的搜索兵马发现。士兵们也不知道他就是宇文泰,但他做贼心虚,主动翻墙逃跑,反倒惊动了士兵。东平军本来想将这个黑狼帮余孽生擒的,无奈这家伙腿脚利索跑得太快,士兵们追都追不上,没办法,带队的军官只好下令放箭了——抓不到活的,哪怕死的也比落空来得好。当下,宇文泰被乱箭射中,当场毙命。东平军军士们搜索他的衣裳和行李,发现了大额银票、私章等物品,他们这才意识到被打死的是黑狼帮的重要人物。
“尸首经多人辨认,已确定为宇文泰本人。末将已将此獠首级呈送大本营,以供主公查验。”
看到这段文字,孟聚顿时浑身轻松。他唤来文先生,笑说:“先生果然料事如神,宇文泰已经授首。不过,当日在东平时候,先生可不是这样跟我说的啊!”
文先生洒然一笑:“快斩仇人头,此为人生幸事,学生先在此恭喜主公了。
主公,此一时彼一时也,宇文泰的命格依然强硬,但主公之势却是远超当日了。主公坐拥大魏三分之地,拥有如此厚实的天时大势,一旦用兵,那便是泰山压顶的雷霆万钧。此等大势,已不是宇文泰的气运能抵挡的了。而且主公抢先一步南下,已经锁死了宇文泰的发展之路,他纵然是蛟龙命格,失去了时运,也只能困死在这滩浅水里了。”
孟聚搞清楚了:原来这不是宇文泰的命格变弱,而是自己的气运变强了——难怪说玄学高深莫测了,只要掌握了这门学问,怎么说都是对的。
孟聚也不好取笑文先生,问道:“南边可有什么消息来吗?”
所谓南边,便是指洛京乃至沿淮河一线的广袤平原了。自今年五月,南朝发动对北朝的攻势以来,魏军与唐军便在江淮一线展开连续的大规模攻防战争,这是决定天下归属的大战,南北两军皆是全力以赴。
“学生听得的消息,还是南军占了上风。南军已攻入徐州和南豫州,攻破淮阴和角城。江淮朴大都督给朝廷奏报请援,请求增援反击夺回二城,但朝廷的援军却一直迟迟未至,南军后援却是蜂拥而来,从两城继续推进,已控制了淮河北岸。
主公,学生听到一个传闻,说是南军已逼近徐州城,于徐州郊外的野战中击败了江淮镇主力,江淮军彻底失去了反击能力。如今,南军已兵围徐州——这消息未经朝廷证实,也不知是真是假,但照学生看来,如果朝廷再不增援,江淮镇和徐州的陷落只怕是迟早的事了。”
孟聚知道,淮阴和角城是淮上重镇,是“南必得而后进取有资,北必得而后饷运无阻”的南北兵家必争之地,北魏在此囤积重兵防御。现在,两座重镇已被南朝攻克,江淮镇连这样的重地都保不住了,可见兵力也着实捉襟见肘了。
“南朝蓄力已久,倾国一击,单凭朴大都督的江淮一镇,那是无力与南朝全力抗衡的。但为何朝廷一直迟迟不肯增援朴大都督呢?”
文先生沉吟道:“这个,朝廷只怕也是有苦衷。经历边军叛乱之后,朝廷手上的兵马也只剩金吾卫一支孤军了。如果将金吾卫派出增援江淮的话,京畿就将出现空虚,一来,朝廷担心南军的襄阳镇会对洛京趁虚而入,二来……”
文先生看看孟聚,摇头道:“主公您至今一直态度不明,朝廷确实也对您十分顾忌。您驻扎三万重兵于济州,这犹如悬在洛京头上的一把利刃,朝廷岂能不疑、不惧?一旦朝廷全力南下应对南兵之后,你若是突然南下进占洛京,朝廷岂不全盘倾覆?”
孟聚默然——不知不觉间,自己已成长为可以左右天下大局的巨头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孟聚并没有感觉欢喜和兴奋,而是感到了深刻的惶恐——承担天下兴亡,这口号喊起来是很爽,但有朝一日,当这担子和责任真的落在肩膀上的时候,只怕没人会觉得轻松。想到自己的决断,会让千万人死亡和离乱,让千万个家庭离散,会让传承数百年的社稷崩溃,雄伟的宫阙在烈焰中坍塌,那种负荷令他感觉沉重。
看到孟聚神色凝重,文先生道:“朝廷已再三向我军发布命令,让我军尽快参战……”
“朝廷?”
“哦,学生说得是江都的朝廷。南朝兵部几次向主公来信,想请主公尽早南下参战。”
“回复他们,就说我军缺粮少饷,冬衣不足,无力南下。”
“学生已经回复了,但兵部的信里还说,倘若主公实在无力参战的话,他们也不强求主公真的出战,但请主公便是明确做个表态也好的。”
“表态?什么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