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梦影喜相见 壮志亟待酬

一章 梦影喜相见 壮志亟待酬

湘江中游的一蹄湾处,怀有一泓绝色芙蓉。传说虞舜在江中筑石台,每当芙蓉盛开,携二妃娥皇女英登台赏花。舜南巡,崩于苍梧之野。二妃投湘江殉节,羽化后仍与湘君赏花相会,故此地得名会夫池。

光阴荏苒,沧海桑田。湘水长流,芙蓉传芳。这年,在一个和风骀宕,芙蓉争艳的日子,二妃带三位仙女,陪虞舜与众仙,临会夫池赏花。芙蓉仙子令满池红艳起舞。湘君提出:“芙蓉翩跹,虽是好看,但年年如此,未脱窠臼。”

娥皇对芙蓉仙子说:“你能不能编一些新的节目?”

芙蓉仙子道:“我正有此意,想导演一场《湘女》的戏。”

女英问:“好呵,是甚内容?”

娥皇道:“让她先说了,以后看就没意思了。”

女英感兴趣地问:“你演男角还是女角?”

芙蓉仙子道:“我不扮男也不装女,我演芙蓉车子。”

女英觉得奇了:“你说疯话。这芙蓉车子的角色怎么个演法?”

娥皇道:“艺术在于创新。不知芙蓉仙子怎么想到要演这个戏的?”

芙蓉仙子道:“我生活的这池边,有个湘岳机械厂,五十年代初,苏联援助生产军用三轮摩托。她刚四岁被老大哥抛弃,接着钢元帅占用她的车间建高炉,设备当作废钢铁回炉。她八岁那年,湘岳一个车间研制出芙蓉简易摩托,刚有小批量生产,又遇红色风暴。她的生产车间入另册,成为湘岳附属厂。一晃到了十六岁,几个热血青年设计出了芙蓉轻型摩托,并开始了试制,可她被视为资本主义死灰复燃。现在芙蓉到了二十六岁,正是风华正茂。我这个戏是从她此后成长为线索来演的。”

娥皇说:“你取这个题材很有意思。”

芙蓉仙子道:“常言,一个巴掌拍不响,一个人演不成一台戏,我要你身边三位仙子作主演,不知两位仙姑意下如何?”

娥皇道:“我是准了,要看她们本人的态度了。”

这三位仙子是:虞舜驾崩时,湘妃洒泪染竹成斑的斑竹仙子;舜帝南巡时,湘妃折柳告别的折柳仙子;在湘水中护送二妃遗体,葬于江畔翠微之间的金鲤仙子。听娥皇发话,斑竹仙子道:“我们姐妹早有心体验一下凡间人情,只是我们不愿作那芙蓉车的轮子,每天受与地面摩擦之苦。也不愿作那车把手,整天被男人或女人捏在手里。更不高兴作那排烟筒子,时时放出臭屁,污染空气。”

大家听这话笑了。

折柳仙子道:“我们要投胎成人。”

金鲤仙子更明确地说:“我们要做女人。”

芙蓉仙子道:“你们三位想如七妹和董永一样,演一场悲欢离合的爱情戏?我导演的戏里有爱情,不过我得丑话说在先,我安排的情节不光是让你们与男人去搂搂抱抱,饱享人间**的刺激,而是要受比车轮、比把手、比排烟筒更多的磨难。”

斑竹仙子道:“只要让虞舜和二妃看了有趣,我们绝对听从导演指挥。”

虞舜说:“那很好。你们抓紧时间排练,我等着看你们的精彩表演。”

二妃安居的帝子峰,白云叆叇。其峰南麓,甜、梦二溪,合抱一竹楼。一年冬日,斑竹丛中破冻土生出一个新笋,一夜间抽技拔节,嫩叶上点缀着珍珠般闪亮的冰珠,真像是“斑竹一枝千滴泪”了。是夜楼主梁轩环之女梁雪纹生一女,脱胎嘴含一朵芙蓉,腿上有竹斑图案。其父赵壁城教授见此不悦,取名莓,顺个“霉”字的谐音。

次年腊月同日,二妃告别虞舜折柳堤旁,一古柳突然生出新枝,有“动似颠狂静似愁”之态。住在附近的汤缪纹生一女,手里抓着一朵芙蓉,腿上印出柳叶花纹。父亲刘河松是湘岳机械厂干部,见怪不怪,给女儿取名帆。因是江辈,便称江帆。

第三年的同一时日,在护送二妃遗体出发的河滩前,一金鲤破冰跃出,像是“未上龙门路,聊戏芙蓉池”。此时湘岳女工符鲜清生一女,头发上插一枝芙蓉,腿显鱼鳞印痕。其母喜得一女,取名宝华。

瘫痪离职的刘镇将军居住在会夫池畔,喜爱孙女江帆美丽聪颖,常带她观赏芙蓉。到江帆懂事时,发现她听觉有特异功能。同时打听到与孙女年龄相差上下一岁的赵莓和刘宝华,分别具有视觉和触觉的特异功能。奇闻一时轰动潇湘,并引起了科学界的关注。刘将军急于弄明白人类特异功能的本质,请来中科院人类官能专家来湘岳测试三位奇女。证实赵莓能看透人的心思,江帆能听出别人未出口的心里话,刘宝华手触他人任何部位,能同时具有视觉和听觉的特异功能。

省报记者对三位奇女的测试结果作了详细报道,接着外地一些报纸纷纷转载,全国很快有了反应。要求见三位奇女者沓至而来,家长应接不暇。刘将军出面要求新闻界停止宣传,同时为了躲开猎奇者的纠缠,他留三位姑娘住在他家。这样她们从小一块在会夫池畔生活了一段时间,深受将军教诲,对芙蓉有了特殊感情。她们结为芙蓉姐妹,为实现将军的宏愿矢志不渝。

赵莓惦记着要去接马涛骑,夜里睡得不沉,天刚亮就起了床。她跟干部处派的车去,要上班八点钟才走,哪用这样神经紧张。

她拉开窗帘,见东方天空一片火红,可喜今天是个大晴天。乳白的曙光,照在床头柜上瓶里插的三朵芙蓉花。它艳丽耀目,像是刚出水,迎着朝阳怒放。这是昨晚二妹刘宝华拿来,要她带去献给马涛骑。当时大妹刘江帆也在,说:“接人哪有送假花的?”

刘宝华说:“这个季节哪去寻芙蓉鲜花?不过送这丝绸花,有不寻常的意义。”

江帆听这话有气,说:“我要你到绿化组去采一束梅花,那园子里红的黄的都有,很好看。我打电话与园林处陆处长都讲好了,你偏要到商店买三朵丝绸芙蓉花。我不说你罢了,你反要扳着下巴讲歪理。”

赵莓理解宝华的用心,说:“宝华妹,你讲讲送丝绸花的道理在哪里?”

宝华说:“这三朵芙蓉表示我们芙蓉三姐妹的心愿。让马涛骑看到假花想到真花,产生一种芙蓉感,就是说为芙蓉拼搏的责任感。”

赵莓隐约听到汽车喇叭叫,头探出窗外,朝楼下望了一眼,回过头看桌上座钟才六点一刻。她拿了梳子揣进口袋,关门出来。一阵急步,从三楼而下,叩响的楼梯,发出一串如指头迅速划过钢琴键盘的声音。她上河堤,顺蹄湾朝向西跑不远,有一伸进江水的小半岛,覆盖斑竹,四季青翠。相传湘妃从此地投江,人称跳江台。

赵莓天性好斑竹,有斑竹仙子的美称。这时,她上跳江台,蹲在青石板上。她习惯每天早晨,在斑竹衬映下,对着清清的江水梳妆。她用雪白的毛巾蘸着清凉的江水洗脸。她本来生得肌骨莹润,柔媚姣俏,此时把被霞光染红的江水涂抹在脸上,更有粉光脂艳的效果。随后她掏出梳子,在头上三五下,梳成清华园时的那种自然的披肩发型。她没有对水仔细端详自己的容貌。她很自信,她这般模样,马涛骑见了会喜欢。她钻进竹丛,伸开手臂抱拢几株斑竹,贴脸亲着,说:“他要回到我身边来了,我的梦影。”

她眼前飘过那梦影,更确切地说,那是岳麓山下闪耀的一瞥。在她高中要毕业那年夏季的一个星期日的夜晚,她在湖南师范附中上辅导课回家,路过岳麓山下一片枫树林时,被蹿出的三个流氓劫持,她呼喊救命。忽然她眼前划过一道闪电,一位穿白色运动服的青年从山坡跃下,挥动匕首与歹徒搏斗。青年英武,流氓落慌而逃。他没留名,急着要去赶车。姑娘特异的目光,发现他有一颗水晶般透亮的心,感动得泪水盈眶。青年被姑娘真情的泪水打动,约她星期六下午五点在江湾太阳广场见面。少女扯下红裙的一条背带给他,作救她一难的见证,青年拔出腰间匕首鞘给她留念。她如期赴约,等了整整一夜没见那道白色闪电出现。第二周星期六,她和妈妈如时又到太阳广场,又是整整一个夜的等候。姑娘的精神崩溃了,泪流不止,茶饭不思,更没心思学习了。在这高考到来之际,父母万般焦虑,只好带她到帝子峰下的外婆家去散心。

这日上帝子峰,拜了湘妃菩萨下山,一位青年在姑娘面前闪现,她眼睛一亮,凭她具有特异功能的慧眼,发现他心灵如水晶般纯洁透亮,像是她盼着要见到的那个梦中人,盼着要见到的那道岳麓山下闪耀的一瞥。这里要说明一句,她们芙蓉姐妹的感觉器官各具不同特异功能,十年前在刘镇将军的倡议下,她们在会夫池畔协定,除挑选丈夫,决不启用特异功能器官,让自己与普通人一样生活,用大脑去认识社会,识别身边的人。

姑娘忘情地跑过去:“你是?”

那青年一愣,打量着姑娘:“好像我见过你。”

姑娘一下又变得腼腆,低下头说:“在刘将军爷爷家。”

“呵,对了,你是赵莓。”

姑娘又抬起头,见他胸前挂的校徽:“你是涛骑哥。你不在清华读书吗?”

“我都要上四年级了。我爷爷牺牲五十周年,父亲叫我回来拜祭。”

“半个世纪过去了,还留下五分钟差距。”

两人脸上收敛了笑容,一时沉默了下来,心里都想到了将军爷爷对他们说过的话。最后还是姑娘开腔了:“我今年高中毕业,你说我考哪个学校好?”

“你打算学什么专业?”

“将军爷爷叫我学国防科技。”

“你就报清华三系的志愿吧。我学发动机,让摩托轮子跑得快,你学火箭导弹,看谁还敢欺负我们。”

从此帝子峰下出现的马涛骑,代替了岳麓山下一闪而逝的英武青年,他们一见钟情了。

马涛骑接国家教委回国留学生工作分配办公室通知书,去湘岳机械厂报到。他在日本寒窗四载,取得博士学位,遵照刘镇将军嘱咐,毅然返回故乡,开发生产芙蓉摩托。这是他的理想,也是他远涉东瀛求学目的。

他回国在家刚休息几天,接到通知就急着要走。父母知道他的脾气,不好强留。这日吃过早饭,他没等工厂开车来接,叫堂弟马涛麟用手扶拖拉机送他进城。

涛麟把车子开到屋前,朝涛骑说:“洋博士坐我的屎壳郎,可是失格了。”

涛骑说:“记得我那年上北京读书,到火车站坐的是牛车,现在有机动车坐,算一大进步呀。”

涛麟吃劲地搬起一只沉重木箱:“这是什么,一箱石头?”

父亲说:“是黄金,书中自有黄金库呵。”

涛骑心里说:“这里装着我的一个梦。”

装好行李,涛骑跳进车箱。父亲抱来一捆稻草,给儿子垫座。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侄儿:“车开稳当点,莫栽到河里。”

父亲瞪了老婆一眼:“好话都让你讲尽了。”

上了沿河大堤,在砂石铺的路面上,手扶拉拖机平稳多了。堤下湛蓝的湘江,在温和的阳光照耀下,如孕妇一般安详地躺在春意盎然的原野里,稳健地向远方流去。水面上缥缈的雾霭,如盖在她面上的乳白色薄纱,给她增添了特有的魅力。她滋育的广袤良田上,经过寒冬的麦苗、油菜、紫云英等叶舒茎展。顺着坦荡如砥的田野向远望去,峰峦叠翠。从那儿闯出的千沟万壑,经阡陌纵横的沃土,汇聚在湘江怀里。而她又将这大地的无私奉献,辛勤地哺乳着沿岸千万的人民。两岸对峙的铁塔,在她上空牵起五线谱,停在上面的一串串燕子,时而“呢呢”飞起,抛出一圈圈音符:“春到了,春到了!”横亘江面的铁桥上,风驰电掣般通过的列车,发出震撼大地般的轰鸣。这种所向披靡的气势,给你一个感觉:“是她在跑,在迅速地向前奔跑。”

面对波涛起伏的江水,马涛骑联想到,从今日起,开始了新的生活道路。他激情满怀,操起随身带的吉地,唱起湘江上流传的一首古老民歌:

九十九山绿哟

九十九江蓝

九十九峰峭来

九十九水缠

九十九滩阻哟

九十九流湾

九十九峡险来

九十九深潭

他们沿江走不远,被迎面开来的一辆黑色“丰田”截住。车里下来一个戴皱巴巴灰色鸭舌帽的人,从茶褐色框架眼镜里,透出斜视的目光打量着马涛骑,说:“你一定是马博士?”

马涛麟调他胃口:“你看错了人,我们是去城里买化肥的。”

鸭舌帽机灵地扯着箱上系的行李牌笑道:“绝对没错。箱上还系着JaL日本航空公司的行李签。”接着他自我介绍道:“我叫许佑安。许是言午许,佑是老天保佑的佑,安是平安的安。专从湘岳来接马博士的。”

马涛骑跳下车与他握手。行李装上车后,因涛麟心挂石灰窑和采石场的事,就没再送哥哥。“丰田”往前开了一截路,到岔口处调过头。许佑安陪马涛骑坐在后排位上,拿起一束芙蓉花说:“这是赵莓送你的。她本要跟车来,突然科研所有件急事把她拖住了。”

马涛骑接过花,先一愣,心思:“这季节哪来的芙蓉?”随后细看,发现是绸做的,如真花一样美,他像是闻到了散发出的芬香,心都有了醉意。

许佑安说:“你真是急性人,你本可在家休息两个月。”

“在家没事做,一刻也过不得。”

“是想小赵了吧?”

马涛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一点。”又问:“你在干部处工作?”

“不。我在政策办,事不多,常被干部处抓差。”

许佑安很健谈,且脸上总带温和的微笑。他谈起了湘岳机械厂情况,说:“这个厂是五十年代初苏联援建的,是国家骨干大型企业。”

马涛骑问:“现在工厂经济效益怎么样?”

“目前国有大型企业有些不景气。不过我们厂,怎么说呢,反正江湾市的青年还挤着往里钻。大厂吨位高,不怕风浪。即使将来怎么的,俗语说,死了的骆驼比马肥。”

从河堤岔入公路时,有人向汽车招手:“村长,停一下。”许佑安叫司机踩一脚。那招手的瘦高个子,提着一只大行李包,弓腰钻进车内。

许佑安向马涛骑介绍:“他叫龙辕,还是你的校友哩。”

马涛骑从后座位伸过手去:“幸会。”

“你贵姓?”

“免贵姓马。叫马涛骑。”

龙辕深“呵”了一声,不再说话。他点了一根烟,大口地抽。那种劣质燥烟,呛得马涛骑咳嗽,而他似乎麻木,一根抽完又接一根。

马涛骑从侧面看到那张与提袋一样灰黄色的脸,那双刚握过他的似松树皮一般粗糙的手,想象着这位校友的不寻常境遇。

汽车走到这里,江水像要稍作小憩,又像是回首南顾,留恋着踏过的这片土地、留恋着这里的人、这里的物、这里无时不刻所发生的变迁,于是兜出大半个圈子来。三十余万人口的江湾市便坐落在这马蹄形湾子里。

江湾市是座古城。地方志上介绍,秦代这里叫蹄州。到盛唐称金橘镇,是江南极繁华之地。清朝时这地方一位有名的才子,写的一首诗中有句“水不弯来江自弯”。一位高官与才子交情甚厚,到江南巡视路过金橘镇,题匾“江湾”,自此改名江湾。城市沿江而建,逶迤十余里。汽车上公路桥过河,进入江湾市区。正对着大桥的蹄正街东西走向,来回六车道,直通湘岳工厂正门,是马蹄的轴线。经太阳广场,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街,将马蹄分为两部分。蹄西部分,被拥有四万多职工的大型企业湘岳机械厂盘踞。

车过太阳广场,进入湘岳厂的范围。路北是足球场、体育馆和游艺场,路南有俱乐部和露天影院。龙辕在家属南区一村下车。“丰田”开到单身宿舍大院。正是中午,单身职工纷纷去食堂吃饭。许佑安拦住几个小伙子,叫他们帮忙把行李搬到202房。

这时赵莓一阵风跑来,照了马涛骑一眼,却对许佑安说:“我到厂东门口看过几次,怎么没见你们经过?”

许佑安说:“我们是从天上飞过来的。平日你眼睛朝天,今天却只顾看地上了。”

赵莓说:“你鬼话。你一定肚子饿了,一块去吃一点?”

许佑安说:“下次吧,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赵莓领涛骑去她宿舍吃饭。

涛骑说:“妈妈叫我带来酸藠头、晒紫苏刀豆。我去拿些给你吃?”

“下餐吃吧。不好意思总让老人费心。”

女单身宿舍楼与涛骑住的楼房相隔一栋。楼道很黑,因发生过偷盗和流氓事件,两头的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赵莓拉住涛骑的手:“当心,别碰到单车。”赵莓住的307房朝南。她进房先开了玻璃窗,拉开了花布帘子。顿时室内充满了阳光。房里摆设简单,打扫干净,收拾整齐。

马涛骑系好吹得摆动的窗帘,然后转身背靠窗台站着打量赵莓。她天生丽质,袅娜纤巧,举止娴雅,专注晶亮的眸子转盼流光。她穿的那条红绸裙,让涛骑想起帝子峰下见她的一身打扮:“还是那条红裙?”

赵莓莞尔一笑:“你不喜欢?”

“很好。你穿它,比穿别的都好看:第一次留下的印象是不可磨灭的。”

赵莓端出饭菜,摆在小方桌上,然后将桌移到两床中间:“吃吧,快一点钟了。”

同室的朱丽回家探亲,把铺盖都卷起来了。马涛骑要在床板上坐下,被赵莓喊住:“好脏,等一下。”她揭起椅上一个坐垫,塞到他屁股下。

涛骑口渴,舀一勺金针瘦肉汤要喝。赵莓抢先喝了一口,说:“凉了,我热一下。”

“不必了。”

赵莓夺过他手里的勺:“现在还不是吃冷饮的时候。我妈说,就是夏天,汤也要喝热的好。我用电炉热,很快。”

不一会,搪瓷盆里的汤翻滚。赵莓端起,嘴直吹气:“哎呀,烫死我了。”

“我看看,是不是起泡了?”马涛骑抓过她的手。

赵莓扭过脸,心“扑扑”地跳。

“烫红了。有鸡蛋没有?”

“有。要它做什么?”

马涛骑拿了一个蛋。磕破一个小口,倒出一点鸡蛋白,用指头蘸着,涂在烫处:“这法子很灵。我小时一次遭开水烫,妈妈给我抹了鸡蛋白,伤就没作恶。”

这一阵忙过,待坐下吃饭,赵莓又说菜凉了。涛骑笑道:“又要去热,又要挨烫。这一顿饭,我们干脆不要吃了。”

“末必老挨烫?”

赵莓给涛骑夹了两个肉丸:“食堂设了炒菜部,肉丸是那里买的。笋子肉片是我炒的,味道怎么样?”

“好吃,好吃。”

“晚上秀竹姑姑叫我们过去吃饭。“

“正好把妈妈给她的东西送去。”

吃过饭,赵莓叫马涛骑在自己床上躺着休息,她去打扫202。她没想到他会这么急着来厂,所以没事先给他打扫房子。马涛骑说不累,要与她一块去。他们带了一个提桶两块抹布。打开202,见墙壁用乳白涂料粉刷过,窗户门框擦拭得一尘不染。房里摆设不一般:一张像是宾馆楼搬来的双人床,招待所用的那种三门中间镶落地镜的挂衣柜,两头柜式的写字台,还配有书架、一套沙发、衣帽架等。另外纱窗是新装上的,用的是细密铜丝网。窗口挂白纱和紫色绒布双层窗帘。两边墙角,一盆碧青的春羽和一盆红艳艳的玫瑰。

马涛骑在沙发上坐下:“房子还干净,我们省事了。”

赵莓靠柜站着,打量室内这一切,纳闷地说:“谁这么照顾你?”

“这还不是应该的?日本一些大公司,给新职工不仅安排舒适的住房,连汽车都有配好的。”

“博士先生,这是中国,你要知道,大学生分到这里,一般四人共一间这么大的房子,工人住得更挤。”

“好,算我运气。你要嫉妒,我让出半边床你睡。”

赵莓娇嗔道:“在国外搞几年都学得痞了。”

他们整理好床,听有人敲门,马涛骑去开,见是中学老同学留义功,与他握手:“请进。”赵莓介绍后面跟的一位妊妇:“这位是留书记的夫人易白芬。”

涛骑招呼客人坐。赵莓提起热水瓶,要到楼下灌开水给客人泡茶,没想到瓶是满的,拨开塞,水还很烫,暗思:“谁会这么关心他?”

涛骑问:“什么时候高升,当上书记了?”

“什么书记?工厂的共青团是瞎子戴眼镜——配相的。”

留义功掏出根烟给马涛骑。他摇手道:“谢谢”。

留义功点着烟:“我现在又抽烟又喝酒。”

易白芬道:“五毒俱全了。”

“我在大学也不抽烟。现在没办法,穷于应酬,烟酒都离不开了。”留义功脸色蜡黄,两鬓出现了白发。他参加工作早几年,像发现了他们这般人的人生轨迹:“在学校单纯,到社会上,谁都要变化。你也会变,也许变得比我还快。”

马涛骑说:“我新参加工作,请老同学多关照。”

易白芬说:“只怕他这团委副书记脑壳还小了点。”

留义功说:“刘将军很关心你。昨天去见他,说你今天到厂。你生活上需要什么,我可以帮你跑腿。我没什么权,可厂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搞熟了,办点事较方便。”他又对赵莓说:“你是从来不找我的。”

赵莓在沉思留义功说马涛骑会变的话。她不希望他变,她喜欢他那颗水晶般透明的心,愿他如荷藕出污泥而不染;但她又觉得他应该有所变。至于怎么一个变法,变到一个什么程度,她以为自己有责任帮助他。听留义功说到她,接应道:“你是堂堂书记,我是白丁一个,碰上面都不敢抬头,怕出得一口粗气。有时遇难也想去巴结,可听说那办公室的门槛塞得很高,本人自知弹跳力不强,便望而生畏了。”

留义功哈哈地笑道:“涛骑,你听,赵莓的舌头是把刀,你和她亲嘴小心被戳着。”

送走留义功夫妇,已是三点多钟。马涛骑恨不得明天上班,着手芙蓉摩托技术。他马上要到干部处报到。赵莓本请了一下午的假,帮他整理内务,现在他倒坚持要进厂去,自己又不好再去上班。正在犹豫,马涛骑说:“你有空陪我到干部处去?”

“好笑,我陪你去做什么?”

“那你休息,我去与他们打个照面,回来一块上姑姑家。”

“行。你身上的衣脏了,脱下我来洗。提包里还有什么邋遢的,都掏出来。”

马涛骑脱了上衣,打开箱问:“我穿西装还是夹克衫好?”

“还是穿夹克衫呗。这几套西装在箱子里揉成盐菜了,我熨好后再穿吧。”

赵莓在箱里拿出一件枣红夹克衫,又下意识地丢开,抽出箱底一件黑色皱纱的递给他:“就穿这一件耐脏。”

马涛骑超过一米八的个头,英俊的脸上,两撇大刀眉,双目如潭水一般深沉,凝聚着智慧和力量。宽肩细腰和颀长的双腿如鹤势螂形。赵莓有意地减少他身上招眼的色彩。热恋中的姑娘是自私的,何况她与马涛骑的感情基础还有待巩固。在他留日学习期间虽书信没断,可毕竟他们在清华大学实际相处不到半年。

马涛骑收拾好出门,赵莓要他骑自行车去。涛骑多年没骑自行车怕出事,问:“我要姑姑帮我买辆芙蓉摩托,不知买了没有?”

赵莓说:“买了,宝华妹替你挑了一辆乳白色的。”

“她怎么知道我喜欢乳白色?”

“还不是看你照片里开的那辆丰田车是乳白色。”

“目前附属工厂摩托生产怎么样?”

“他们很艰难,也很努力。”

“这次回国,刘河松怕我回不了湘岳,到教委去跑了好多次。他说长城公司要从日本引进摩托生产设备和技术,有几个厂在抢,要我为工厂争取这个项目多出力。”刘河松是刘镇将军的二儿子。

马涛骑在厂门口,被门卫拦住,看过干部处发的报到通知单,要他到传达室办临时出入证。依路标指示,马涛骑沿围墙走不远,在拐角处见一幢装修漂亮的两层楼房子,门口挂有传达室的牌子。他进门,见接待室宽敞,设有沙发茶几。轮到他时,到柜台前,从小窗口递过报到通知单,一个戴眼镜的老师傅接了。现在正是当天报刊信件公文发放时间,各单位文书结伴而来。从二楼下来的两个女人议论:

“听说那博士的房子布置得像新婚房一样。”

“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头?”

马涛骑待要往下听,老师傅喊了一声“同志”,递给他三指宽的纸条,说:“好了。”马涛骑道了谢。老师傅告诉他:“临时出入证,有效期三天。”

马涛骑通过门岗,迎面一栋呈横工字形的七层大楼气势巍峨。新做过的墙面上,红砖和白色灰缝格外醒目。楼前宽阔的场地中央,一个四十余米直径略凸起的花坛上,花卉灌木精修成形。两旁对称的椭圆形花园里,群花盛开,争妍斗艳。办公楼南侧两栋北侧四栋是技术和科研办公大楼。

马涛骑在大楼门厅看过各部门楼层示意图,到四楼干部处,一位青年干事引他见陈金辉处长。她穿着朴素,语音尖脆:“你是到我厂来工作的第一位博士。刘书记电话指示我们安排好你的生活和工作。你今天刚到,先安顿下来,然后办入厂手续。”

马涛骑急于进入工作状态,说:“宿舍里什么都给我准备好了,我只要铺开被子就可睡了。请问,给我分配到哪个单位工作?”

“你莫性急。你的工作问题,厂领导会很好安排的。”

这时,青年干事送来一张履历表要他填。

电话铃响了,陈处长拿起话筒:“喂,谁?江帆。他在这里……我跟他说。拜拜。”

马涛骑填好表交陈处长。她看过笑道:“你没填未婚妻的名字?”

马涛骑懵了,问:“呵?”原来赵莓为避君子好逑之烦,干脆在履历表上注明过:本人未婚夫马涛骑。

陈处长哈哈笑道:“你去问小赵就知道了。”

马涛骑离开办公室时,陈金辉说:“刘江帆来电话,说五点钟她和伯母去宿舍看你。”

马涛骑回到宿舍,赵莓正在熨一件铁锈色西装上衣,他想起陈处长刚才的话,问:“在干部处填表时,陈金辉笑我没填未婚妻的名字,我不明白,她要我问你。是不是你向干部处打过申请结婚的报告了?”

赵莓出发“哎呀”一声。

“怎么了?”

“就怪你糊说,害得我熨斗碰到了手上。”

“烫到哪儿了?”马涛骑拿起她的手看:“要起泡了。”

“又是蛋白?”赵莓噗哧一笑。

“我这里哪有鸡蛋。”马涛骑伸出小指头:“你有鼻涕吧?我来掏一点。”

“干什么?”赵莓见他伸到鼻尖前的小手指,把头靠在他怀里。她突然感觉鼻孔里痒兮兮的,不禁一个喷嚏。

“你真恶作剧。”她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正要掏出手巾擦,马涛骑抢先用指头蘸了一点鼻涕,说:“这个比鸡蛋清还灵,只是不太卫生。事必过三,你小心还遭一次烫呵。”

这话刚落音,赵莓惊叫一声:“什么糊味?”她发现熨斗下冒黑烟:“糟了!”她忙移开熨斗,见西装衣袖口起了红火,连连几巴掌拍灭。

“你不要手了!”马涛骑抓住她手:“皮都要烧焦了。”

过道里有人喊:“什么糊焦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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