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再入刀丛
九月初四,正午,晴空万里。
青竹山庄,望月小阁。
上官惊鸿诧异的看着冷如意,一脸的疑惑。
就在刚刚,冷如意一反常态,吃掉了一只烧鸡,一只烤鸭,外加四个馒头,还不顾他的阻拦,仰头喝下了半斤竹叶青。
上官惊鸿实在不知道她哪里来这么好的胃口。
更让他感到疑惑的是,冷如意对他的态度。
以前的冷如意,大多时候喊他一声上官公子,现在冷如意却是喊他一声上官兄。
这种细微的改变让上官惊鸿感到些许不安。
这种不安是从九月初三的清晨,也就是昨天,也就是冷如意知道白小楼死后的第二天,根植在他心底的。
当他来看望冷如意的时候,发觉冷如意与往日竟判若两人。
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冷如意正在给自己的肩头上药,她含笑回头,对上官惊鸿说了句别来无恙。
——这伤是怎么回事?
——那天去逍遥酒馆被人伤了,他的刀很快,加上我先前又受了伤,没躲开罢了。
上官惊鸿当时已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白小楼身死,按理来说冷如意应该是心灰意冷,愁容满面才是。
但冷如意满面春风,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又添新伤,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心情。
她同上官惊鸿说了许多话,最让上官惊鸿不解的是,她说了句九月鹰飞,是狩猎的好季节,上官兄可要展翅高飞,莫要做了他人爪下的猎物。
上官惊鸿感觉冷如意似乎已变了。
现在冷如意已喝完了半斤竹叶青,然后她说道:“上官兄,难得今日雨霁天晴,不妨你我策马同游可好?”
上官惊鸿叹道:“你旧伤未愈,肩头又添新伤,还是等养好伤再出去吧。”
冷如意笑道:“上官兄此言差矣,旧患新伤,在这小阁不易康复,人就像一朵花一样,偶尔要出去晒晒太阳,吹吹风,若是可以,淋点雨是再好不过了,这样花才能开的更艳。”
上官惊鸿看着她,已皱起了眉头。
最后他只得长长叹息一声:“冷姑娘,你变了,变得竟让我有些陌生……”
冷如意站起来,走到窗边,捡起窗沿上散落的花瓣,轻声道:“人本就是会变的……就像缺的月,断的刀,就像这散落的花瓣,就像下了许久突然停掉的雨……接受改变才能活下去,这个江湖的一切都变的太快了,上官兄。”
就在这时,一个紫衣女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看起来你那天并没有骗我,这里真的住了一个女人。”
上官惊鸿回头,无奈的笑道:“你怎么来了?”
南宫雁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骗我。”
上官惊鸿道:“现在你已看到,我并没有骗你。”
南宫雁道:“不错,你没有骗我,我也不希望你骗我,但你那天说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你是逗我玩,你应该知道,这中间你是撒了谎的。”
上官惊鸿已愣住。
上次他和南宫雁来望月小阁时,冷如意并不在此,于是他就扯了个谎搪塞过去,他没想到南宫雁今天会来望月小阁。
这时,冷如意说话了。
——我是上官兄的朋友,受了点伤,在这里养病,上官兄也提及你们那天来看我的事,但很不凑巧,那天我偷偷出去溜达了,所以……
——所以他撒了谎,骗了他未来的妻子……看起来他对你这个朋友比对我还要好些。
——他的确是个好朋友。
——我看的出来!
——我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
——陈年老醋的味道。
一朵红霞飞上南宫雁的脸颊,然后她便仓惶逃离,留下冷如意在窗前轻笑。
上官惊鸿叹息道:“你不仅变了,还变得极坏,这姑奶奶本就阴晴不定,我拿她没有办法,你还戏弄于她,她要是到我父亲那里去告状,那我就死定了。”
冷如意道:“她穿的是南宫世家的衣服,腰间佩的却是上官兄的沧澜明珠,婚嫁讲究门当户对,想来这位姑娘就是南宫世家的掌上千金,江湖人称冰美人的南宫雁。”
上官惊鸿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她,只是这冰美人的头衔……”
冷如意笑道:“你觉得她不仅不够冰,甚至还有一点热烈。”
上官惊鸿又点了点头。
冷如意摇摇头,道:“上官兄虽为江湖才俊,却对美人一窍不通,美人者,娇兰佳人也,拒登徒浪子千里之外,许豪杰英雄一世良缘,凡夫俗子岂可窥真性情?况且南宫世家家大业厚,与青竹山庄结为姻亲也是一段佳话,上官兄可要好好珍惜,莫要让南宫美人失望垂泪才是,这不仅和上官兄的姻缘有关,更事关两大家族的兴衰存亡,望上官兄切记。”
上官惊鸿道;“我懂,可是……”
冷如意逼问道:“你真的懂?那你就不应该还待在这里。”
上官惊鸿道:“可是你的伤……”
冷如意道:“我的伤不碍事,上官兄快去吧。”
上官惊鸿感激的看着冷如意,他的内心却十分复杂。
他转身离开,冷如意笑的愈发灿烂了。
她不忍心看别人失望难过,也不喜欢给别人制造分别。
她已分不清她到底是她,还是他。
她倚在窗边,望着远处朦胧的青山,淡淡道:“真是狩猎的好天气,可惜,可惜了……”
南宫雁脸上的红霞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
她站在池前,碧绿的池水宛如一面玉镜,映照着她窈窕的身姿。
上官惊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后。
——你来干什么?
——我本来没打算来这里,却在远处看到佳人临岸,亭亭玉立,池水如镜,美人如玉,不由得被吸引心神,来到了这翠池边,才发觉竟然是江湖第一美人的南宫雁站在这里,实在是失敬失敬,小生上官惊鸿,这厢有礼了。
冰山消融,雪霁风轻,南宫雁嗤笑道:“想不到你耍嘴皮的功夫这么厉害。”
上官惊鸿轻轻牵住南宫雁的指尖,轻声道:“唯恐词穷不达意,说不出雁儿千分之一的美来。”
南宫雁低着头,池水映照着她羞涩的脸颊,清风徐来,池上波纹疾走,久久之后,她才说了句:“你要对我好,永远对我好,只对我好。”
上官惊鸿道:“我答应你。”
风越来越急,两人的手却是牵的愈发紧了。
如果没有上官惊鸿,就不会有以后的南宫雁。
如果没有南宫雁,也就不会有以后的上官惊鸿。
多年以后人们提起这对鸳鸯时,竟都掩面而泣,他们的故事,实在是太容易让人落泪了,不过这已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至少现在,他们一个是青竹山庄的少庄主,一个是南宫世家的掌上明珠。
至少现在,属于他们的悲剧还未降临。
而安歌的悲剧却早已经开始了。
他缓缓走在去往刀丛镇的路上,他走的并不快。
距离刀丛之争还有十一天的时间,他并不急。
他的身后不远处有个人跟着他,已跟了他一路。
高大,驼背,沉默不语。
骆驼。
骆驼与安歌始终保持着二十步的距离,从机关城出来到现在,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安歌甚至没有回头。
终于,在正午的烈日下,安歌倒在了路上。
他实在已太累太饿,但他什么也不想吃,他也不想停下来,他似乎想看看自己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从雨夜走到正午,他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骆驼在他身边停下来,抚手去试安歌的额头。
“竟然已烧成这样,在这样下去,非要出人命不可,人为什么总是要折磨自己呢……”
他将安歌背起,一步一步往刀丛镇走去。
他真的就像沙漠中的骆驼一样,一步一步往绿洲赶去。
刀丛镇究竟是安歌的绿洲,还是一片海市蜃楼,亦或者是一片更大的荒漠。
安歌从来没有想过。
他也不敢想
他只想沉沉睡去,再也不要醒来。
他害怕醒了之后,再一次清楚的感受到白小楼离世的痛苦。
这痛苦本就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
如今小叫花子危在旦夕,他又不得不醒。
他奋力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
一个声音欣喜的说道:“你们快来,他醒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刀丛镇的千机阁。
安歌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着面前的三男一女说道:“是你们救了我?”
青衣少女说道:“是骆驼叔救了你,他去给你抓药了,让我们照看你,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呀,你怎么病的这么厉害,你和骆驼叔是怎么认识的……”
女子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安歌一时竟不知怎么回她。
白衣少年长的书生模样,显得彬彬有礼,连忙拉开的青衣少女,小声道:“奕宁,他还没回过神来,你问这么多让别人怎么回你?”
周奕宁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这倒也是,是我太急了,不过我只是很好奇罢了,骆驼叔从来不带外人来这里的……”
白衣少年摇摇头,看着安歌,道:“抱歉,刚刚奕宁吓到你了,我叫宋艺,她叫周奕宁,那边的两位兄台是古良和尤泉。你放心,这里是千机阁,你可以放心修养。”
安歌这才注意到,四人分别着黑、白、青、麻四色服装,黑衣少年眼神冷漠,紧紧盯着安歌床侧的刀。
安歌道:“有劳各位了。”
尤泉突然开口:“你也用刀?”
安歌道:“是。”
尤泉又道:“你是奔着刀丛之争来的?”
安歌点点头。
尤泉不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古良笑道:“小兄弟勿怪,我这酒搭子脾气有点怪,不过人是个好人,等你养好伤,我们一起喝酒……”
他话还没说完,已被周奕宁推了出去。
“你这酒鬼,实在是不分场合,没看到别人都病成这样了,还说这么多话,我们快走吧,让他好好修养,骆驼叔快回来了,要是他知道我们偷偷来过,非得揍我们不可。”
安歌也听到了这番话,看来骆驼并未吩咐几人前来照料,而是几人乘骆驼不在偷偷来的。
宋艺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你好好休息,有时间我们再来看你,不过希望阁下能对今天的事保密,感激不尽。”
安歌觉得有趣极了,他笑了笑,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下次来的时候让古良带坛好酒。”
“想不到你也是个酒鬼。”
“你们快走吧,不然等你们骆驼叔回来,你们就惨了。”
宋艺几人赶忙离去,过了许久,骆驼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他看到门开着,便问道:“有人来过?”
安歌摇摇头,道:“今夜风大,许是吹开的。”
骆驼将药递过来,-道:“喝了吧,两三天就好了,虽然是小风寒,但放任不管的话还是会变成大病的。”
安歌说了句谢谢,然后仰头将药喝了下去。
很苦,但安歌心里却感觉很暖和。
他不知道骆驼为什么救他,他没有问,骆驼也没有说,两人就像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聊着。
——一夜之间,玉虚宫,霹雳堂,两个不小的门派掌门俱丧命机关城,这件事在你醒之前已经传遍了江湖,现在全江湖都在打听一个叫安歌的人。
——这消息当然是你放出去的。
——嗯,我是千机阁的人,这是我的职责,昨夜他们身死的时候我已飞鸽传书给分阁,让他们发出这则卷轴。
——很好,绝对没有比这更快出名的方法。
——我知道张万山不是你杀的,但只能归在你头上,这当然也是公输玲珑的意思。
——无妨,南宫云呢?
——南宫云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他脱身了。
——玲珑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那或许是你不了解她,如果你真的了解她,你就会发现可怕这个词不足以形容她的十分之一。
——我已渐渐感受到了。
骆驼起身拿走药碗,道:“明日我再来看你,你早些休息。”
安歌目送骆驼离开,然后躺了下去。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去理会,只想好好睡一觉。
骆驼出了屋子,将药渣倒在花坛里,呢喃道:“今夜的风连叶子都吹不起,怎么能吹开门呢,这些小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