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淡奏静鸣
幸运的是,圣殿的人员似乎只是完成特定任务而来,他们对非寄凛之人不感兴趣,刚才那沉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顿时消失殆尽,整个大栅里只剩下四处横飞的污水和被践踏过的野菜,和一小群脸色沉重,不再言语的人们。
外面黄昏映照下的沙路,依稀能望见几个远去的黑影。
墨生掀开遮蔽的破布,只望见人们从各自的铺位离开,向着一处围成乌泱泱的一片,寂静沉淀于此,只有微乎其微的交流声时不时流出。
有人低声抽泣,有人面对着墙壁点燃了手上的烟卷,一抹灰烟浮起,水泥铸成的凹凸地面上突然多了几瓶没有标识装满的酒瓶,难以言语的气氛如沉闷的乌云般笼罩在这个地方。
墨生看到了莉西倾靠在人群旁的砧台上,她的眼眶红肿,双手紧捂着嘴巴,头上的布巾因颤抖显得摇摇欲坠。
他走上去,轻声说道:“莉西姐...”
“呜...呜....墨生,你...你还在!”一阵颤音响起。“你怎么了?怎么身上有这么多血?”莉西回过头,神情一顿,突然焦急地说道。
墨生朝左臂望去,一大滩暗红凝聚在黑色布料上,几乎覆盖了左半身的风衣,一圈特意圈起的“绷带”紧绑于上,上面的黑红血渍鲜艳地仿佛要溢出来般。
他不太想隐瞒莉西姐,但也只是平静地说道:“碰到圣殿队了。”
“但刚才他们似乎找到重要的目标,没有接着管我。”
墨生苦笑,“只是再拖一会,我可能就回不来了。”
“墨生...”莉西抹了抹眼角,但很快又有一滴又一滴的泪珠,从刚才的泪痕上滑过。“你没事就好...”她用宽大的臂弯,猛地将墨生抱住,将墨生拥入怀内。
“赫尔奶奶死了。”莉西颤抖地语气缓缓响起,引得墨生一阵心悸。“她被圣殿的人用刺剑刺伤了,胸膛一直在流血,很多,很多血。我们这没有专业的医生...”
墨生沉默着,他余光瞄见人群人头拥动,低声悲鸣,黑影晃动间,一卷卷鼓起的凉席布外表泛着黑红,置于木板上被人们抬着出去。
“该死的圣殿,我要杀了你们!”突然,一声怒吼响起,随后便是一道健硕的身影冲出,但就在他刚冲到门口时,就被好几个人给摁压了下来。
“放开我!碍事的我也一并杀了!”
“别去啊,托夫!你也会被杀的!”
“你冷静点,托夫!你现在过去又能拿他们怎么样?给那些杂碎的剑上再添点红色吗?”
“你发疯别牵连上我们!你还想让那些家伙再折返回来吗?”
众人的斥责声顿时掩盖了那一道怒吼。随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怒吼声消失,低声的悲鸣缓缓从被人们摁住的底下传出,争执的声响遂渐停止,沉默如蔓延的暗潮般再次覆盖。
莉西看上去缓和了一些,她的灰白脸色出现了一点红润,红肿的眼眶上仍有晶莹闪烁。“那个是托夫,以往,他的妻子都会在这个时候徒步过来给丈夫送饭,但就在今天...”她的语气又颤抖了几分。
“因为...寄凛?”墨生看向哭泣声的源头,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被人群压至身下,他的手指深插入地底,鲜红染上他的指甲盖,无法动弹。
为什么?
当墨生身处富丽堂皇的别墅里时,他从未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他们衣不遮体,无处容身,腐臭的食物是最大的期盼,
他们每天都在乞求着,乞求明天的阳光仍能照射在他们身上。
当墨生周围被保镖看守时,他从未想过,在城市里如过街老鼠般是什么感受,危险无处不在,陨命或许只是一瞬。丛林法则如同噬人的怪物,蛰伏在每个阴影之中,潜藏在这狭窄的区域内。
而圣殿,如同猎人般蔑视着寄凛症患者的生命,又如同驱赶臭虫般将他们遂出普通人的城市,赶往一个又一个生死不明的地方。
当他真正被寄凛症缠上时,墨生才真正明白,生存又是怎样一种奢望。寄凛,闻者无不脸色苍白,唯恐避之不及。
“墨生,我不明白,为什么圣殿要如此残害那些已经患病的人们。”
“这根本就不是管制,而是谋杀!我无法想象如果我也患上寄凛,那会是什么下场。”
“那些自称保护人民的圣殿。”莉西停顿了一下,颤抖地说道,“他们只能让我感到无限的恐惧。”
一边被刺穿的手臂时不时传来剧痛,墨生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我......”他嘴唇翁动着,却仅挤出了这一个字。
墨生又安慰莉西好一会,才重新取走买好的肉菜。
“哦,对了,墨生,这是你要的猫粮。”莉西用手擦去脸上的泪水,随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将一袋用不透明的棕色布料包裹起来的东西递给了墨生。
“记得替我向密希奶奶问好。”
墨生微笑道:“谢谢,像猫粮这种特殊品,诺希亚区里没办法运送进来,思来想去,我只能拜托你了。”
“是给奶奶养的那只猫的吧?”
墨生嗯了一声。
“如果还有什么麻烦事的话,就打我公寓里的座机。”
他轻捂右臂,转身离开,从聚集的人群间穿过。
而就在大栅的门旁,一个神色呆滞的男人瘫坐在一侧,他的嘴唇紧闭,泪痕刻在他沧桑的脸庞两侧。听到有脚步传来,他抬起头,红肿的眼睛布满血丝,冰冷的目光望向墨生。
沙哑的声音随着他的嘴唇翁动传出。
“这个地方,太久没经历过一场血腥了。”
墨生顿了一下,随后望向墙角男人,而后者却早已低下头,只传来一阵阵悲泣声。
“......”
破旧的公交车颠簸地行驶在坑洼的水泥路上。墨生紧扶着一旁露出黑色铁柱的扶栏,身体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
除了闷热的空气外,仅剩滔滔不绝的争吵声和机器的轰鸣声相聚于车内。在这其中,对诺希亚的咒骂声显然更胜一筹。
“该死的,如果不是那个喋喋不休的检察官,我压根就不会被流放到这鬼地方来!”
“这里到处都是寄凛症的疯子,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被他们用刀划开一大道口子,然后拿走我身上的钱,像扔垃圾一样丢在下水道。”
与墨生站同一侧的肥胖男人低声与一旁的人抱怨道,他不停地切换扶栏杆的手,随后甩了甩,试图清除手上的不知名黏渍,但都无济于事。
“这破公交车!”他咒骂道。
墨生从蒙灰的玻璃窗向外看去,一群又一群瘦骨嶙峋的人们聚成的小堆黑影从他眼前闪过,模糊的车窗淡化了这沉闷的景象。
诺希亚区除了收纳寄凛症患者外,还有接收流放者的作用。任何严重违反了斯蒂兰卡国家法律的人,都会被统一派遣至各个流放区内,不过,在寄凛患者收纳地再提出接收流放者的,诺希亚还是第一个,这还得归功于一年前市长大人“英明”的决策。
“这是一头时刻奔涌着黑色血液的工业怪兽,一块永不停歇的大机器,它大口地吞吐着银光闪闪的金属。在这里,新的时代将被开拓,美好的未来的齿轮在时刻转动,而这个光明国家的我们,将永不负斯蒂兰卡之名!”
这是墨生在《以斯蒂兰卡之名起誓》这本厚重的书上看到的。那一场大火之前,他从家里硕大的藏书阁将其取下,序页上迎入眼帘的是一段金箔色的字体。
他有些怀念起在家里书阁里无拘无束地翻阅各种的书籍的时光。那时候,八岁稚气的妹妹文馨也会时不时跑过来凑个热闹。
“斯蒂兰卡是什么?”文馨用小手摩挲着上面凹凸的字。
“一个国家,我们的国家。”十一岁的墨生简洁地回答道。
“我们的...国家?”文馨眨了眨碧蓝如玉般的眼睛。“那是什么?”
“嗯...我们的大家的名称,我们都住在那里,都是一家人。”
“那我和哥哥都是一家人,也住一起,是不是也叫斯蒂兰卡?”
“....笨。”墨生平静地答道。
“哇,哥哥你,气死我了!”文馨嘟起了小脸,狠狠地向墨生脸庞抓去。
墨生还没反应过来。
“欸,等...等下!”
回忆于脑海中一点点浮现。
黑色的面罩下,墨生轻轻笑着。
但很快,一点火星在他黑色的瞳孔浮现,如同潜伏已久的噬血猛兽。随后,火,冲天的大火,腥红抾去悬空的澄黄,死一般的灰黑将淡蓝覆盖。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的现场,满目疮痍的废墟于他眼前逐渐放大,墨生似乎已经闻到了烧焦的木板散发的恶臭,刺耳的尖叫声回荡于耳边。
他闭上眼睛,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攒紧了拳头。但很快,随着他睁开眼睛,狭窄的黑灰色车廊又遂渐浮现在了眼前。
“终点站,下车。”司机座位上,一小缕黑烟缓缓飘起。
肥胖男人踉踉跄跄地挤到前方,当他看到前方的价表时,不禁怒骂了一声。
“二十黑尘币!你怎么不把我吊在圣列格的广场上?”
司机是一位身着棕灰破洞工作服的消瘦男人,他慵懒地抬起头,平静地望向对方。随后,他深吸了一口嘴里的烟后,缓缓对着肥胖的男人吐出一个个黑烟圈。
“咳,咳...你这该死的寄...”肥胖男人突然哽住了,“凛”一字始终没有出口,他只觉车厢内有无数的视线正在对着他。
肥胖男人紧盯着司机座上的男人,见后者不为所动,等了一会又愤愤地嘟囔几句后,才不情不愿地从腰间摸出几枚金银色的硬币,投入一旁的储罐里。
墨生最后一位走下车,当他从车厢跨下后,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座位上消瘦的男人在所有人离开后,从腰间掏出一枚样式奇特黑灰的徽章,在手中仔细地摩挲起来。他直起身来,无言的眼睛里突然涌上了一股难以形容的神采,如同无穷黑夜里渗透而来的一抹希翼微光。
“这是...”墨生沉思了一会儿,没能寻找到任何有关这枚徽章的记忆。于是他回过头,延着遂渐暗淡的黃昏铺满的街道,向着住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