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开发
柯厘正在院里整理档案,巡林院长官突然推门进来,搁一份文件在她桌上。
“这是艾博提西先生提交的森林开发协议,我们需要尽快把相关的资料整理出来。还有,去确认一下前几天送去研究院的样本报告出来了没有,把结果马上拿到我办公室来。”
“好的,马吉斯长官,我会尽快处理。”柯厘接过材料,仔细翻阅查看。
没想到森林开发的项目这么快就批了下来,之前还只是议题,短短几个月时间,就有了明确的预案。看来这次,未城是有心要向森林推进。既然协议已经提交,就代表着正式进入筹备环节,签约合作流程走完,具体的可实施性方案也会在来年开春前落地。
柯厘在去研究院的路上,正好遇见刚送完样本返回的迪伯德巡林官,他帮她拿了近期的检测报告回来。
“真是太感谢了。”柯厘接过一沓厚厚的报告,沉沉掂了掂,说道,“迪伯德先生,最近还顺利吗?怎么感觉近来采样的频率变高了不少?”
“是啊,你也发现了。开发临近,院里需要更多的补充资料。现下人手不够,只得多跑几趟了。”迪伯德是小队巡林的老手,虽不是领队,但贵在经验老到。他凡事都考虑得周全,像这样踏实勤勉的人,通常是被安排在队伍后头压轴的那一个。观测采集事无巨细,为人又亲切随和,所以一般有新人进来都是他在带,而柯厘就是其中之一。
“实在抱歉,之前添了那样的乱,要不是因为我,现在也不至于……”柯厘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
“瞧你说的,文书工作你也一样做得很好,不是吗?”迪伯德笑着鼓励道,“别想太多,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柯厘用力地点了点头,心里备受鼓舞。
来时见门虚掩,马吉斯长官似乎并不在办公室。但材料要得急不好耽误时间,柯厘只好轻叩门,小声道“打扰了”,便自行进去。
橡木桌漆面平滑,前侧木纹雕花,居右的茶盏尚有余热,想是刚刚用过。桌面上有一件双开的旗帜摆台,一面插着未城的城徽,另一面则是巡林院的院帜。
柯厘将材料撂齐整,摆放到办公桌左侧的空位上,并留有便笺标注。她看一眼椅后的四开门书柜,隔间上资料书籍整齐罗列,另外有几样做工精美的白银工艺和一台古典珐琅钟,大概是长官的私人收藏。
退出时轻手将门带好,行礼后方才离开。
晚餐时间,三人聊起森林开发的事情。
老公主还没发表意见,凯贝娜女士就先投了反对票。
“森林之神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做。”一改平日的温和,她今日的态度十分坚决。
老公主见凯贝娜女士这般较真,有些话只敢在心里念叨:“神连信都不回,哪里还管得了这许多。”
凯贝娜继续说:“从前城市还没有这么发达,我们在森林里采摘、狩猎,是大自然的馈赠让我们得以生存。”
“社会发展并不是坏事对吧?你看我们现在过得不也挺好。”柯厘说道。
“的确,没有人否认这一点,孩子。”凯贝娜颔首,“但,这是两码事。”
老公主明白她的意思,如今,自然的循环已然跟不上人类前进的步伐,某种平衡正在逐渐被打破,堪称掠夺。
“我需要做点什么吗?”柯厘怔怔地问道。
见外祖母沉默地摇头,便自觉人微言轻,只能当个局外人。作为一个权势无依的普通人,
在有些事情上并没有发言权。
凯贝娜淡淡地说:“情况尚不明朗,走一步看一步吧。”
“需得从长计议。”老公主暗暗附和。
“关于神,你有什么想法么?”适时,老公主抛出一个疑问。与信徒待在一起,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想要去试探他们的虔诚之心,“或者说,你觉得神会不会因为人类的愚蠢而发怒呢?”
“我想,并不会的。”她摇摇头,心中了然,“神注视着天地万物,与之共生,它代表的是永恒。”
“会发怒的是万物。”
天气越来越冷,屋里的暖炉也开始供上。
老公主用凹造型挣来的钱为她们开了间小小的帽子屋。店面不大,但位置很好,临着主街道。橱窗玻璃擦得锃亮,凯贝娜把亲手编织的一顶顶帽子整齐地摆放在橱窗前。偶尔,柯厘也会抽空编一些小玩物放到柜台篮子里供顾客挑选。
第一封信里提到的那顶帽子自然也没忘。上等的精纺羊毛线,质地非常柔软,难得的纯天然烟紫色羊毛,颜色跟银发很搭。老公主十分稀罕这顶贝雷帽,整日戴着,进屋也不舍得脱。
老公主站在落地镜前端详,自诩仪表非俗,知识渊博。
为了配合他,柯厘拿一副银框眼镜笑着问道:“要不要再戴上这个?”
老公主连忙摆手,道:“不了不了,要低调。”
一改往日的风格,老公主把小纸片弃至一边,换了张正经的信纸给弗洛写信。末了还套上一个更加正经的信封,封面上写着四个不太正经的大字——“最后一封”。
古树下,弗洛裹着毛毯略显单薄,小鹿把脑袋搁在他的肩头,被抱在怀里取暖。篝火烧得旺盛,他把信纸取出,信封辣眼,随手便被扔进了火堆。火苗窜起,牛皮纸迅速卷了黑边,等到四个大字扭曲燃尽,他才漫不经心地展开内容。
才看了前面两行——
“我亲爱的朋友弗洛。”
“你什么时候回来?鲍斯爷爷想你。”
弗洛便忍不住吐槽,后悔没直接同信封一起扔进火堆里烧。
表面上虽不是老公主的笔迹,但傻子才看不出,这是只披着羊皮的狼,不仅如此,还是只饿极了的狼。仿字仿得这么丑,柯厘她知道吗?
弗洛翻了个白眼,直接将信纸揉成团砸向左后方,喊道:“出来吧,别藏了。”
“欸?你这家伙!”吃了一记爆粟,老公主怨声载道地从阴影里走出来,哈着热气,不解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是问,怎么发现这信是你写的?还是,怎么发现你屁颠颠儿地跑回来了?”弗洛挑眉掂量他。
“呸!”老公主很不甘心,“我发誓,这真的是最后一封,你再不读就太无情了。更何况,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劳烦您老人家亲自跑这一趟,不用客气,坐吧。读信就免了,我大概也猜得出是什么事儿。”他用树枝戳一戳火堆,把压低的木柴架起空隙,凉风灌进去搅一丝热乎气。
弗洛说道:“最近林子里来了许多人,不单是巡林院的那帮,还有些穿着很讲究的,经常出没,到处指指点点。”
“没错,除了巡林院的人,还有个叫艾什么西的,有参与森林开发的事。至于其他,我还得再问问。”老公主手背身后搓了搓,表情有些严峻,“这次的动静不小,咱们得看着点儿。”
“我知道。”弗洛自然明白,见他冷,倒了杯热水给他暖手,“具体看情况,不是非干涉不可,但有些事,决不允许发生。”
老公主见他表态,提着的心才放下,点头道:“上心就行。”
正事谈完,坐着歇会儿。老公主在袍子里摸索,向后挪了挪腚,他悄悄地从身后拿出个毛绒绒的东西扣到弗洛头上。
飘飘然,很轻柔,脑袋瞬间被温暖包裹。
“嗯?”弗洛疑惑地看他一眼,伸手摸了摸,竟是一顶连着围脖的兜帽,长绒毛绵蓬蓬,摸起来好舒服。
“凯贝娜女士特地让我捎给你的,喜欢吗?”说着,装模作样地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头上的帽子。
“喜欢,谢谢。”弗洛把脸和脖子往柔软的细绒里埋了埋,不自觉勾起的唇角,连他自己也没留意到。
他说:“你的也不错。”
未雪,冬眠。
古树下搭建起一座小木屋,用于临时储备和援助。弗洛并不住里面,他仍习惯独自待在古树下,把叶当作天然的帐篷,防晒避雨,冬取暖,夏乘凉。
条件日益严峻,为了适应天气的严寒和食物的匮乏,很多动物会在冬季时极度减缓生命活动。比如刺猬、仓鼠、山猫,它们在深穴里蜷缩不动,不吃不喝,将代谢率降到最低。直到三四月出眠,大地回暖,动物进入繁殖期。
弗洛的神觉系统也暂时进入了休眠状态。冥想暂且搁置,自由出入受到限制。
有时,“触感”若隐若现,虚无缥缈的灵感潜伏,难以捕捉。他置身于神的世界之外,无法再像之前一样随时随地通过冥想进入灵流之中。
但很快,他就找到了新的方法,来维持与万物之间的共鸣。
弗洛环抱着古木粗壮的躯干,肢骨舒展。他将耳朵贴近,将面庞、胸腔乃至整个身躯与古木藤蔓贴合在一起。
他侧耳倾听,有一个声音由远及近,悠远绵长。风环抱古木,也环抱他,此时的他便能清晰地听到那藏匿于深处的脉搏和心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撞击他心门。他的心脏应着呼唤一前一后起伏,渐渐地,渐渐地,与古木的频率走向重合。
有时候,弗洛甚至疑心,古木才是真正的森林之神。它兴许感官健全,全知全能,比之自己与万物之间的共鸣更加深刻。在古树面前,自己何其渺小,更别提永恒。
广袤无垠,包罗万象,天地一刹。
在阳光挥洒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树松鼠出来活动觅食。红棕色大长尾贴在身后,腹白如雪,细密尖锐的爪子牢牢攀着树皮,在树枝间快速奔跑跳跃。弗洛囤了许久的榛子,被它们悄咪咪摸出来偷着吃。小眼儿溜圆,腮帮子鼓鼓,捧着榛子啃得“咔哧咔哧”。储备粮被上蹿下跳的小家伙们截了胡,弗洛也不生气,反而撑着脑袋一脸坏笑,心里琢磨着回头再找机会与它们“算账”。
在森林里,鹿便是鹿,松鼠便是松鼠。它们不需要被冠之以名,被宣誓主权,也无共通语言。万物自然存在,仅凭特性区分。
能与动物无障碍交流是他的幸运,这是神的特权。
庆幸的是动物区别于人,更多时候,它们眼神交融肢体会意已然足够。即便开嗓,也没有聒噪的长篇大论,嗷嗷两声,简单明了。
他霎时想起一个人,那个人不是神,却比神更懂得如何与动物相处沟通。在那个人的眼里,分明他才是小动物。
弗洛想念那个人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某个明媚的早晨。
他把脑袋埋在哥哥背上,紧紧地贴着宽阔的肩膀。奥瑞压着他的卷发赖在枕头上,伸起懒腰来,亮出白白尖尖的小虎牙,奶凶奶凶。
“五四,该起床了,太阳都晒到屁股了。”哥哥温柔地说道,反手揉他两下,小心地翻身,生怕压到他。
顶着蓬蓬的短发,他一边伸手去抓头顶上的那只橘猫,一边噘嘴狡辩道:“哥哥,叫三二一先起。奥瑞别踩了,给我下去!”
接着便被踹了一脚,另一只小手在一旁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朝他大喊:“五四,你赖皮!每次都是我先起!”
“哥哥!你看他(她)!”两人齐声对着哥哥撒娇。
闹上半个钟头,最后还是哥哥一手拧着五四,一手提着妹妹,将两只爱赖床的小鬼拖下楼去洗漱。
小时候,弗洛比柯厘大三岁,却从来都不知道让着她。
长大了,他倒像是比柯厘小了三岁,处处都要她让着自己。
连相认,都希望是对方先开口。
老公主只知弗洛曾到过城市旅居,并不晓他二人关系,只道是弗洛脾气古怪,在新结交的朋友面前放不开。这样一来,免了旁人八卦,却也少了亲近的人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