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晚餐
弗洛给古牧佩上项圈,牵出来遛一遛。它的后腿有些乏力,行动起来略显迟缓,所以他们只能慢慢散,慢慢走。偶尔出来活动也是好的,比起总歪在后院里晒太阳要精神许多。
古牧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在草丛树根下小留记号。它温柔乖顺,从不胡拉绳子扯腿乱跑,弗洛便随了它的步子,让它引着自己走。
不知不觉竟被遛到了南城。
望着头顶的这片天,弗洛心里“咯噔”一下,再一次升腾起昨天的那阵感觉。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怦怦心跳,预感着有事发生,转念一想,又觉得大可不避。
“算了,来都来了,索性再过去看一眼。”
不料刚走到巡林院附近,便远远地瞧见柯厘。他心道“不好”,本能地要找条巷子往里钻,却让柯厘逮了个正着,抢先叫住。
“弗洛,你怎么在这儿?”柯厘小跑着怼到他跟前,惊喜地问道。
“呃……这个……”格厘挠着后脑勺,磕磕巴巴地想不出好的借口,冷不丁冒出一句,“遛狗来的。”
柯厘一愣,盯着弗洛手里牵着的古牧,左看右看,嘴里不由自主念叨:“长得可真像啊。”
“像什么?”弗洛不解道,然后也盯着古牧仔细地瞧,并没瞧出什么花儿来。
“没什么,就觉得有点像自己小时候养的。”柯厘不好意思地说。
弗洛思忖,心想:“有吗?我怎么没印象。”
柯厘伸手摸了摸古牧的脑袋,古牧竟摇起尾巴,小声“汪汪”愉悦地回应她。
“一,一。”古牧难得发声,只是它叫“一”做什么?兴许只是胡乱发音,弗洛抿唇暗道。
“好吧,那你去忙,我该走了。”弗洛拉着古牧就要开溜。
难得见着面,他又这么快要走,柯厘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说什么也不让。她鬼使神差地一把揪住弗洛的衣袖,说道:“弗洛,晚上来家里吃饭吧。”
不等弗洛回应,她便红着脸拉起了他的手。从手巾袋里抽出支笔,飞快地在他手心里写着,一边写一边用强调的口吻说道:“就这么说定了!这是我的地址,晚上一定要来哦!”
说完便转身跑开,留下呆滞的一人愣在身后。
回去的路上,弗洛又犯傻了,他一路端着手保持平衡,好似掌上撑着一杯无形的水,只要不小心就会泼落到地上。
“回来得正好,一会儿替我跑一趟。”一只猫崽被赞单手托抱在怀里,小爪子晾在一边,粘满了血迹。
“这是怎么了?”弗洛小心翼翼接过猫,惊讶地问道。
“打架打的呗。”赞从柜台的抽屉里翻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说道,“一会儿帮我送去维尔医生那里。”
猫崽子还在腕里叫嚣,弗洛只道它一点也不关心疼不疼,满脑子只想着“冲冲冲”,正是那只小梵花猫。
接过名片,弗洛看了看。维尔医生,熟悉的名字,地址又正巧在南城,只能再跑一趟了。
来回过几次,所以对街道并不陌生,很快找到位置。
店内宽敞,陈设简洁,窗几明亮,空气里弥散着轻微的消毒水味。墙面粉饰都是新的,桌椅摆件却有些年月了。
操作台前,维尔医生穿一件高领羊毛衫,外面套着宽松的浅蓝色大褂。她推一推鼻梁上的黑边框,抬眼时额上皱纹明显。
弗洛安静地待在隔间外,透过玻璃看维尔医生工作。她戴着橡胶手套耐心为猫咪清理淤血,
剃脚毛,涂抹药膏,然后包扎好。猫崽子在里边一直“喵喵”叫,传到弗洛耳朵里,变作又仓惶又傲娇的“疼疼”、“走开啦”、“不要”……
做过常规检查,除有皮外伤,大体无恙。出来时颈项上套一朵可爱的向阳花,避免小猫舔舐伤口。
“赞最近生意还好吗?”重新坐回办公桌前,维尔医生一边手持钢笔在诊疗单上写着,一边问道,“之前没见过你,新来的?”
“挺好的。”弗洛在店里四处走动,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幅老相框。照片上的维尔医生很年轻,猫狗成群,把她围在正中,她左拥右抱,笑容绚烂。弗洛注意到群像里有一只幼年的古牧趴在她的脚边。
“这里还和以前一样。”他倏然说道。
“哦?以前来过?南城重新规划后,店面搬了,不过用的还是些旧物。”维尔医生讶异,“抱歉,我怎么不记得你。”
“很小的时候来过,跟柯可哥哥一起。”他回道。
弗洛心想,维尔医生当然不会记得自己。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弗洛的嗓音早已不再年幼,头发也留长垂肩,模样气质都异于从前。变化最大的,要数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他生来原是深棕色,自神觉开发以后,便如另开了一扇窗。
突然听到“柯可”这个名字,维尔医生眼里不经意间流露出悲惋的神情,但很快就收了回去。
“原来如此,你就是那个调皮捣蛋的小鬼啊。”维尔医生仔细端详,仍觉得难以置信,“变化实在太大,我完全没认出你来。”
“对了,妹妹呢?也好久没见了。”这许多年,她大概也忘了柯厘长什么样,只是随口一问。都在南城,兴许有遇到过,只是不认识罢了。
“都挺好的。”弗洛也不多说。
临走,维尔医生包了份狗狗的营养品给他,叮嘱回去好好照顾。
维尔医生站门口送他,扶肘轻叹道:“可惜了,当年,他可是未城最好的训犬师。”
弗洛斩钉截铁地回道:“现在也是。”
一直都是。
久违地提到了哥哥的名字,他以为自己会抑制不住内心拉扯,却没想到能坦然面对。也许是因为在熟识的人面前,他才能表现轻松,不由得生出几寸安全感。
时候不早。
柯厘换了身裙装,马尾高高束起,扎一朵格纹草青色蝴蝶结,俏皮好看。平日工装笔挺,虽然精气神足,但毕竟是女孩子,到底不如穿裙子青春靓丽。
“弗洛怎么还不来。”她倚着门,向街角望去,天际余晖,没盼到她要等的身影。
凯贝娜将果蔬清洗切盘,碾碎的杏仁、核桃均匀地撒在上面。交叉淋上色拉油沙司网格,放精细的砂糖、胡椒少许。滋味可咸可甜,清香沁人心脾。
半晌,柯厘换了个姿势,手指圈着发梢,眼神踌躇地寻向另一条街道。
“弗洛还来吗?”
“完了完了,赞,你看还有救吗?”
弗洛趴在桌台上,丧气地端着手,掌心的字迹早花了。赞抿唇摇头,表示没救。
“你是怎么做到的,地址写在手上捏了一路,还能记不住。”赞调侃道,“傻了?”
是真傻了。
“上哪儿遇的人?要不,再回去问问?”赞给他出主意。
“巡林院附近。”早下班了。
“哦?在巡林院就职吗?难怪那天你……”赞想到了别处。
“哎呀,跟这个没关系。”弗洛连忙解释道。
赞眯眼,托腮暗笑,问道:“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叫柯厘。”弗洛说。
“弗洛真厉害,先是找不着爷爷,现在又找不着朋友。在你这儿,未城有毒?”赞表示佩服,“那你来咖啡馆怎么没迷路?”
“好啦,你就别笑话我了。”弗洛哭丧着脸扶额头痛,知是自己蚕茧自缠,作茧自缚。
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回头看怎么跟人家解释吧。
晚餐时,弗洛摆弄着刀叉剐蹭盘沿,发出“呲——”的声音。实难下咽,现在他满脑子都惦念着放人家鸽子的事,至于其他的,什么也装不进。
因弄丢地址爽约,神生还是头一回。
赞耳膜受创,忍耐不能,默默退到后院撸猫去。
夜幕已深,橘光摇曳,方杯里的香薰小烛燃烧至半,烛泪慢慢沉淀凝结。
“先用餐吧。”老公主盯着眼前喷香的迷迭香柠檬烤鸡口水直流,在心里暗骂弗洛混球,又不忍当着小柯厘的面爆粗。
柯厘乖顺,便不再耽误,也不愿影响了两位老人的用餐心情。她把精心准备的花束移靠一侧,为大家放置好餐盘刀叉,三人一起,颇有仪式感地合十祈祷。
用餐时分,三人默契地谁也没提。
老公主优雅地享用着外焦里嫩的美味,柯厘故作轻松为他递过巾帕,自己也擦一擦嘴,说道:“我吃饱了,两位慢用。收拾的时候记得叫我。”凯贝娜见她盘里的食物几乎没怎么动,与老公主互相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
柯厘独自回到房里,关紧门,身子倚靠到窗台上,巴巴地往外看,依旧不死心。
厅内两人相对而坐,皆是抿唇叹气。
“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这小子。”老公主气愤道。
凯贝娜摆手劝慰,说:“罢了,也别太为难孩子。”
“都十八九岁了,哪里还是个孩子。瞧人家小柯厘,多善解人意,多懂事。”老公主口直心快,只觉得错了就是错了,没必要推责。
凯贝娜拗不过,片刻思索,脱口说道:“虽然有些冒昧,但还是想问一问。弗洛和柯厘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老公主也不太清楚,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也纳闷,怎么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自己竟全然不了解弗洛心里的小九九。说好的亦师亦友呢?怎么啥都没有。老公主瞎猜,难不成弗洛和柯厘以前就认识?也不像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瞧两人的表现都生疏得很。
老公主感慨,早前一起在森林生活的时候,弗洛还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天使。怎么越长大越深沉内敛了呢?有心思总倾向于藏着掖着,-特别是放他独自旅居回来后的这几年,症状愈发明显了。
老公主叹气,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弗洛独自旅居的那几年,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
夜里,柯厘抱着枕头,暗自反省道:“是我的问题吗?早上约得那样仓促,也没问弗洛是不是真的有空。”
她强颜自我安慰道:“没关系的,兴许是临时有事,有机会下次再好好约。”
正在这时,凯贝娜轻轻扣门,小声问道:“小柯厘,睡了吗?”
“没呢,外祖母,有什么事?”柯厘在昏暗里探头望见门缝的光影。
“是你有事才对。”凯贝娜推门进来,将一个小暖瓶塞到她被子里。
柯厘将微凉的面颊贴近,暖意上头,她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凯贝娜心疼地抚摸着她,希望能让她好受些。
“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跟外祖母讲。”她手上动作轻柔,像抚慰一只受伤的小兔,“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柯厘毕竟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所有的隐忍都是脆弱的,一碰即碎。若无法倾诉,她会坏掉的。
柯厘压低了嗓音哽噎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外祖母,我好想哥哥,我好想五四。”黑夜里,黯淡无光,声音是那样的轻。
“你等的那个孩子,就是五四,对吧?”
她沉默地别过头去,暖瓶抵在额上,眼泪濡湿了衣襟。
自分开以后,她便被接回外祖母家居住,五四也离开了,从此二人再无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