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0年
“十年,普通人能经得起几个十年?”余家宅院的房顶上,一道士装扮的男子轻声感叹,正是余庆适才所见过的半仙。
“渺渺众生,仙道无期,佛道无缘,神道无法,只要仙佛还在,普通不普通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早死、赖活而已!”回答半仙的人,头戴斗篷,身披青袍,周身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流。
“江湖十年!多少英雄被逼至末路,岁月十年!多少美人走向迟暮,庙堂十年,多少名臣忠烈成黄土,风雨十年,又有多少宝剑入鞘而生锈。”
半仙不为所动,自顾自说着,目光深邃,望下脚下,似是穿过十年光阴,回到屋内母子所说的那个晚上。
“好了,半仙,我来这不是听你伤春悲秋的,我们等了十年,这次无论如何绝不能功亏一篑。”
如果说半仙和绿袍人的十年是等待的十年,那么余庆记忆中的十年则是梦幻的十年,是浑浑噩噩的十年。
直到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余庆才不得不从梦中回过神来。
“娘,你…你怎么……突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了,来来,再打庆儿一巴掌。”
余庆不怒反喜,抹了抹眼泪,笑着站起身,扶住母亲的手,往自己脸上掌掴。
“余庆,你老实回答我,你今天是不是把我们家祖传的宅子给输了?”
余胜男推开儿子的手,眼睛紧闭,语气温和,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或许是母亲的语气给余庆传达出某种错误的信号,他用略带孩子气的口吻回答道:“没啊!怎么可能,我可是在您和爹的跟前发过誓的,娘亲,您不相信孩儿?”
“对了,娘,你今天说话怎么不断断续续的,而且打人的力气比十年前还要大,是不是身体好转了。”
余胜男冷笑一声,喃喃道:“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你娘是病了,可眼睛还没瞎,耳朵也没聋!”
“娘,你别听王直胡说,他们父子两没个好东西,外人始终是外人,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统统拉倒,他们巴不得我们母子不和,这样他们就有机会染指我们家那些田产和铺子!”
“糊涂,庆儿,你好糊涂啊!”
余胜男骂着余庆,眼泪不知不觉间溢出凹陷的眼眶,顺着眼袋滑落,还没来得及落到枯黄的枕巾上,就如同沙漠中的河流那样凭空蒸发了。
余庆发现到母亲嘴唇干裂,脸颊、额头、双手无一不干燥粗糙。
“事到如今,你以为娘是在心疼祖宅,你认为你娘还指望着你把宅子卖了换成汤药再续命十年?再偷生十年?”
“娘,别说了,你别说了!我喂你喝水,水呢,水……”
余庆起身,拉开床头柜里的抽屉,左边抽屉找出半截大饼和一小布袋炒面粉,还有个土罐子,右边抽屉里是一摞空盘和三个小碗,余胜男看到面粉袋子,面目突然变得狰狞,拽住余庆的衣袖,嘴里发出嘶哑声音:“不要,不要。”
大饼是前天拿来的,罐子是盛水的,盘子和碗余庆早已记不清楚,最底下两三个盘子业已发黑,尽管天冷,还是闻到股轻微的霉腐味。
余庆再也忍不住内心的自责和悲痛,抱住母亲,失声痛哭。
自从佣人走后,这一年多以来,母亲为了尽量不麻烦儿子,要求的吃食大都是些馍和饼,面粉是早就提前准备好的!
怪不得……
余庆也从起初的三五天倒一次夜香、慢慢过渡到十天半月一倒,
至于新鲜吃的喝的也由每天慢慢演变成隔天一来。
渐渐地,不知从何时开始,除了伺候吃喝拉撒以外,母亲不叫他他绝不轻易进这间屋子,有几次,即便母亲叫唤,他能拖则拖,拖不过再说。
余庆擦干眼泪,扶母亲躺下,把床底下的夜香拧着往茅房里去,涮洗了两遍,拧着一壶茶才回来。
“来,娘,以后不用吃饼和馍了,茶水想喝多少喝多少。”
一杯,接着是第二杯,然后是整壶茶水,最后茶壶怦然落地。
接下来的画面,余庆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的母亲余胜男,忽地嚎叫一声,颓然倒在床上,身体像蛇一样翻滚着,十年的孱弱仿佛是为了今日的疯狂…
余庆的脸色也随之反复变化,扭曲着,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归宿,直到母亲停止翻滚,身体改由微微抽搐,不知过了多久,余胜男疲倦地睁开双眼,看了余庆一眼,抓住他的手,久久不肯放开,越来越用力,直到余庆露出痛苦神色,她才撒手,缓缓把头扭向墙壁,背对儿子。
余庆既分不清母亲的抽搐究竟是在哭泣还是因病痛折磨而难以忍受,也弄不明白刚才的嚎叫是因为伤心还是痛苦所致。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不停呼唤,用手拍打母亲佝偻发抖的脊背,余庆这才发现,眼前这位四十三岁的妇人,他的母亲,竟干枯得像七八十岁的老人。
他抚摸着的本应该是他最亲的亲人,却又是那么的陌生,他们生分得像小孩扶起路边摔倒的拾荒老人,老人眼中无论孩子多大都是小孩,小孩却在提防着老人索要更多。
余庆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扶母亲出过这间屋子了,自从去年余胜男坚持把家中唯一的佣人辞退以后,他就不再主动进这间屋子,而母亲没有急事,也绝不会轻易叫唤他。
他们拥有最近的血缘关系,却靠责任维系着。
余庆看着被母亲抓出的血痕,以及隐隐作痛的脸颊,突然想起小时候祖姥姥给他说的话:“孩子,不要哭,祖姥姥就要走了,再也不能给你讲鬼故事了,不是祖姥姥骗人,刚才之所以还能下床陪你吃饭,带你晒太阳,那叫回光返照,你现在还小,等有一天你终究会明白的。”
而祖姥姥走的那天晚上,也是背对着一家人,但老人走很安详。
与祖姥姥不同的是,余庆的母亲走得痛苦,她是带着眼泪走的。
屋顶上,绿袍再也拦不住半仙,半仙以一种非常人的方式出现在屋内,余庆今晚所经历的事已经够多了,他的精神早已麻木,以至于半仙凭空出现在自己身边并狠狠拍了自己肩膀一巴掌,只是下意识骂了一声:
“谁啊?干嘛!”
“她还没死,魂魄还在。”半仙手里凭空出现一粒黑色药丸。
“她死了,已经死了,拿开你的破玩意。”
“你要是再阻止,你母亲可就真的死了,半仙都救不了的人,谁也别想救活。”
“半仙,半仙……”
余庆看着眼前出现的人,不正是半仙又是谁。
“不,你不是半仙,你不是……”余庆先是声嘶力竭的吼道,泪流满面。
“滚蛋……”
“你不是半仙,你是活神仙,求你救救我娘,我给你烧纸钱,我给你树碑立传,我给你当牛做马,做奴才。”
余庆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泪和血混合在一起,蓬头垢面的样子,看起来十足的疯子一个。
“痴儿,早知当日,何必当初。你起来吧!”
余庆挣扎着慢慢爬起来,腰杆还没挺直,扑通一下又跌倒在地,一连起了两次都没成功,第三次终于累倒在地,晕了过去。
“废物……”
青袍夺门而入,风猛地罐入,半仙和地上的余庆头发吹得乱舞,到青袍身边时却转了方向,望床上卷去。
“她三魂七魄全靠一口气吊着,要是被你的煞风一卷,可就连活神仙都就不活了。”半仙连忙出声制止。
“活该,十年前她就该死了,你以为十年前你是救她?她躺了十年,猪狗不如,皆因为你,是你害苦了她,我是帮她解脱。”
“休得胡言,哪里是我害的她,我千算万算,算不出她的儿子会是这个蠢样,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了这么个猪狗不如的儿子。”
“半仙,你为何骂我……”迷迷糊糊中的余庆说道,不只是梦话还是听到了两人对话。
“我…还不闪开……”
“我起不来啊……”余庆眼睛紧闭,嘴里答道。
“你要是再不走开,我就撒手不管了,要你再等十年,不,过了这十年,你一百年都等不到这个机会,天底下再也没有这么合适的人选了!”
“好,我闪……”余庆睁开眼睛,用尽最后力气,朝门外爬去。
一阵风从余庆头上略过,那是青袍,走得比余庆还有着急,只不过趴在地上的余庆是看不到他的,不过却听到了他的声音。
“混账,算你走运,以后你会霉运缠身,哈哈哈哈……”
余庆听到骂声,以为是骂自己,回头看向屋里。
余胜男刚好醒来,揉着眼睛,余庆和母亲四目相对,余胜男叫了一声,跳到地下,余庆彻底昏死过去。
“这就被吓着了吗?接下来有你受的……”
余胜男刚准备跨出门,明明脚抬得很高,却被门槛绊了一跤,一个狗吃屎,扑倒在余庆的身上。
可怜的余庆,连做梦都那么不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