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

出发

1996年夏,哈市。

窗外的蝉鸣好像拉锯一般,一下下锯在了王成彬的脑袋上,汹涌的热浪正拼了命的往鼻孔里钻。王成彬坐在沙发上看着面前被自己揉皱又展开的那份合同,心乱如麻。

屋里的家具正被工人一件件往外搬着,可这点东西对于他背的债也只算是杯水车薪。

真正的大头还在合同上,很快,王成彬身处的这套两居室也不再属于他。

王成彬原本在国道边经营着一间“大福气饭店”,迎接着来往的卡车司机生意也还算红火。可人只要满足了肚皮以后便会把追求转移到娱乐上,无可避免的,王成彬开始在牌桌上消磨时间。原本的小赌怡情渐渐转变为大赌伤身,王成彬国道边的“大福气”变成了乡道边的“小福气”,又从乡道边的“小福气”变成了城郊的“小王炒菜”,再到卸下了属于王成彬的招牌。

“大哥,麻烦让一下。”

王成彬正盯着房屋产权变更合同出神,一个满头大汗的工人转身过来要搬沙发,见王成彬还在沙发上坐着,出言提醒到。

王成彬满脸尴尬的将屁股挪上旁边的一个折叠小马扎,手里顺势点起一根烟继续和那份合同较劲,仿佛想通过眼神看死那张薄薄的纸。

“小王啊,你这是要去哪啊?”门口弹出一颗顶着地中海的脑袋,是隔壁的老头。

“张叔啊,我......这准备搬家呢,这房有点小,打算换一套。”王成彬驴倒架不倒的准备糊弄过去,手上夹着的烟往茶几上的烟灰缸伸去,准备抖一下烟灰。

刚刚那个搬沙发的工人又从身旁挤过,嘴里不住念叨着:“借过啊。”说着把烟灰缸也拿走了。

王成彬愣了愣,看着空荡荡的茶几满脸黑线......

一直忙碌到傍晚,马路上的暑气也渐渐消退,王成彬蹲在路边狠狠的嘬着烟屁。两居室没了,餐馆也跟了别人姓,留下来的也就兜里的几百块钱还有一个包袱。

王成彬并不想留在哈市,一是这个地方还有不少熟人,不管怎么说,赌博输到光屁股也不算什么光彩的事。二是他在哈市也没什么家人,走了也没什么牵挂。

收拾了一下心情,顺便收拾了一下屁股上的土,王成彬站起身来。不管怎么着,今晚还是得忍过去,几百块虽不少,但也禁不住花,他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再坐火车去南方打工。

天也渐渐黑了下来,王成彬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小王炒菜”门口。新的老板没换招牌,只是把王换成了刘,里面重新装修了一下,这几天还没开门营业。

一推门,发现门没锁。王成彬探头进去看了看,见没人,决定进去瞻仰一下“遗址”。

看着熟悉的餐馆如今已变得陌生,王成彬心里多少有些感慨。正准备学宋江,在墙上提个诗什么的,寻摸半天也没能写出来。

正当王成彬懊恼于自己文采不足的时候,门口传来了一阵窸窣。一扭头,一个穿着破烂却身材高大的身影正站在门口,把老王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以前常来饭店门口要饭的一个傻子。

说来也怪,这傻子从“大福气饭店”就开始找王成彬要饭,王成彬原本以为是附近人家的,可后来饭店两次搬迁,这傻子竟也跟着王成彬的脚步,一路追到了“小王炒菜”,原来傻子没有亲人,孤身一人流浪,自从认识王成彬便把王成彬当成老大,天天跟着他混。

傻子性格温和,

虽然穿着破烂但平时也挺爱干净,所以平时还挺乐意整点饭菜啤酒给他,时不时还和他聊聊天,挺喜欢这个傻子。虽然人傻,但嘴甜,平时一口一个彬哥也让王成彬十分受用,可就是傻子嘴里老跟塞着棉裤似的含含糊糊,“彬哥”听着总像“饼哥”,于是王成彬也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裤子”。

“裤子,你怎么上这来了?”王成彬见是老熟人,随口问道。

裤子看清是王成彬,含含糊糊说道:“饼...哥,我都饿坏了,你...这几天咋了?”

王成彬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解释。不过想到裤子只是个傻子,只得告诉裤子:“裤子,彬哥这关门了,以后你吃饭啊,只能找别家了。”

“饼...哥你没饭了咋办啊?要...不一起要饭去啊?”裤子真诚的向王成彬建议道。

“......去去去,净添乱!”王成彬有些羞恼,正要把裤子赶走。

原以为说完裤子就走了,没想到裤子却进门拉起王成彬的手,不由分说就往外走,嘴里还念叨着:“饼...哥没有饭了,今...天我请饼哥吃饭!”

王成彬听到这话有些诧异,旋即心里便有些感动,心想这些年没白养这傻子,也知道报恩,便没有推迟,跟着裤子走到了一处面馆门口。

面馆老板是一个大胡子,抬眼看见裤子带着一个人来吃面,默默煮了三碗面端上来。王成彬的面才吃了小半,就见裤子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一碗,正伸手去拿第二碗面。

“老板,多少钱?”一碗面下肚,王成彬伸手掏钱,再怎么说也不能真让一个傻子请自己吃饭。

“四十。”大胡子头也不抬。

“你这面拿海参做的啊?这么贵!”王成彬顿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道。要知道哈市一碗面也才不到两块钱,一块六七已经了不得了。

“我这面一块五一碗,这傻子算上今天在我这吃了七天了,一天造我四碗面。”大胡子抬眼看了看王成彬。

“怎么?你不给啊?”说着老板把煮面的笊篱抄了起来,一副准备对付吃霸王餐的姿态。

王成彬看着架势还了得,一边掏出钱包一边嘴上没闲着,跟老板嘟囔着:“老板,我也本地人,能不能便宜点......”

“要不是看你本地人,我还多收你五毛呢!”大胡子接过钱,扔进了盒子里低头继续煮面。

王成彬气不打一处来,感情自己饭馆关了七天裤子就跑来吃了七天白食,吃白食也罢了,连累自己给他擦屁股。扭头要教训裤子,可裤子正背着王成彬包袱往门外走着,王成彬顾不得发火连忙追上去问道:“你背我包上哪去啊?裤子?”

裤子认真邀请道:“饼...哥,跟...我回家去。”说着自顾自的往前走着,王成彬无奈只得跟着。

......

一处桥洞下,桥墩旁是一堆纸壳子和木板堆成的小房子,裤子低头钻了进去,紧接着王成彬探头探脑的伸进去一看,这可谓设施齐全,里面一张破旧的木床,还有一个大木箱子装着裤子不知从哪淘换来的“宝贝”,有螺丝刀、打火机、洋娃娃......乱七八糟一大堆。箱子上还用蜡油粘着一根蜡烛,俨然是当桌子使唤了。

裤子正坐在木床上得意洋洋的张开双臂邀请王成彬,仿佛是这个垃圾国度的王。

王成彬硬着头皮挤进了门,见裤子往自己的宝箱里翻出了一副纸牌,显然是看王成彬以前老玩牌,特意拿出纸牌招待他。

“裤子,彬哥不玩牌了,再也不玩了。”王成彬刚刚把全副身家输给了纸牌,哪还有心情玩这个,连忙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般。

裤子见状也不懊恼,转身又翻出了一瓶散白,要招待王成彬。

王成彬看了看裤子,又看了看散白。外面夜幕降临,只觉得身上有了些许寒意,犹豫了一下,接过散白泯了一口。

裤子看着王成彬喝下了散白,高兴得直拍手,随后拿出一个印着小花的塑料杯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这傻子还嫌弃我嘴脏。”王成彬笑骂一声,随后与裤子推杯换盏起来。

不知不觉,酒力上涌,王成彬透过门框看着江上缓缓升起的明月,只觉得寂静的可怕,忍不住开始给裤子讲起自己怎么开的餐馆,又是怎么开始赌博,最后怎么一无所有的故事。裤子嘴笨,也不插嘴,就只是默默的喝着酒,时不时答应一声。

醉意愈深,王成彬心里一股悲哀骤然涌现。全副身家一朝散尽,当然心痛无比,只不过白天只得强撑着。此时借着酒气,望着潮起潮落的江水自然悲从中来,泪水忍不住一颗颗落下。这一落下便一发不可收拾,从小声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裤子见状也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的举起杯子和王成彬碰着杯。

王成彬却越哭越激动,酒也从小口慢泯变成了大口灌下,酒喝了大半才好不容易止住哭声。

接下来,桥洞里便只剩下一个醉鬼又哭又笑的自言自语。

“诶,裤子,你说哥还能不能东山再起?”王成彬撒了半天酒疯才想起身旁还有个裤子,于是望着江边问道。

“呼......”回答他的只有淡淡的呼噜。

扭头一看,裤子已经睡着了,手里的塑料杯也随意得扔在了一边。

王成彬无奈,酒已上头,加上江边凉风一吹,干脆也倒在了裤子身旁睡了过去。

......

第二天一早,王成彬收拾好行李,从自己的包袱里挑出一套稍大点的衣服送给了裤子,又把自己一件军大衣留给了裤子,南方天热,自己也用不上大衣。

看着裤子兴高采烈地换上“新衣服”,王成彬好像也被感染了,有些止不住的微笑,就是看见长裤被高大的裤子穿成了七分裤,王成彬微笑的嘴角有些抽搐。

“裤子,哥走了,以后你也就见不到哥了,给自己打扮得精神点,找个工作什么的,总要饭也不行......”王成彬背上包袱忍不住叮嘱裤子两句。

“饼...哥,你...要上哪去啊?不...跟我要饭了?”裤子的注意力终于从新衣服上转移了过来,茫然的问道。

“去南方!等哥东山再起回来找你!”王成彬头也不回的往公交车走去,留下裤子艰难的思索什么叫“东山再起”。

坐上了公交车,王成彬好像听见了什么。扭头一看,裤子套着军大衣正追着车,嘴里不住的喊道:“饼哥,我..也要去南方要饭,咱...俩一块东山再去!”

“是东山再起!”王成彬从车尾探出头也喊道。

“后边那个背包袱的!脑袋缩回来!”售票员也在车头喊。

王成彬悻悻的缩回脑袋,其实他也有些舍不得这个傻子,无奈火车票太贵,而且自己去南方能否有着落还两说,哪里能带个累赘。

车站月台上,王成彬捏着两百块钱的火车票心疼不已,心想着到了春城可怎么办。正胡思乱想着,火车却已经到站了,王成彬只得扛着包袱艰难的挤进了车厢,找了个稍显宽裕的位置坐了下来。

火车哐当哐当的开动了,王成彬心里也隐隐泛着酸楚,不知是为这个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城市还是为自己的饭馆。总之带着一颗迷茫的心和一个破包袱踏上了前往春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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