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承诺
黑树接天通地,繁茂枝杈的中心孕育着一颗‘血日’。
这比地狱还荒凉的世界分明连风也没有,那如蛛网交错的无叶枝杈却像在随风摆动,一棵棵人头宛若悬挂的风铃,发出呜呜哀嚎,一个接一个地坠落,在接触地面的瞬间畸变为巨头婴孩。
“哇啊~哇啊~”
嚎哭、尖叫!那是它们在哭泣,可这世上不会有人对着两米高、用骨茬当牙齿的巨婴大发善心。
“滚开!”薛杰面目狰狞,疯狂挥动起水果刀,在它们的心脏、头颅、后颈…一切致命的部位留下可怖的伤口。
他像狂怒的狮子进入灰黑的狼群,肆意屠戮,摧枯拉朽。
然而,狼群终究是狼群,再强大的孤狮也敌不过无止境的冲杀。
距离黑树还有十米,薛杰深陷重围,口鼻耳处开始渗出鲜血,那是反噬。
薛杰拼命想控制住呼吸的节奏,但肺部似乎成了一座破风箱,出气多进气少。
反观那些丑陋巨婴,倒下的被后继者碾碎或吞噬,只增不减,悍不畏死,像是一群无限繁衍的黑鼠群,令人绝望。
“你是从哪赶来支援的?”
女人?居然开始幻听…薛杰机械地继续挥动长刀,集中注意。
“你是从哪赶来支援的!”
‘幻听’用更大声吼出来,薛杰才看到身边站着位黑紧身衣御姐。
只可惜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而且,这位拉风御姐在说什么支援?
及腰长发束成高高马尾的御姐柳眉微皱,不是很满意薛杰的态度。
不过眼前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了,所以她的注意转向四面八方不断涌来的‘婴潮’,肃然挺立,左手的拇指无名指相掐结印,朗声道:
“诸法心相,无有恐怖。”
“除一切苦,度一切厄。”
“破!”
一抹莹白流光应声而起,流光般纠缠到她的右手刀。
薛杰正以为她要持刀大杀四方,却见她猛得将刀插入地面。
轰隆隆!
好似平地起惊雷。
数不清的莹白色电弧如飞墨游蛇席卷灰黑婴潮,跗骨之蛆般杀不死灭不绝的巨婴顷刻化为黑烟,薛杰惊得合不拢嘴。
难得喘息的薛杰颓然坐地,可没等说出谢谢,随之而来的绞痛已让他疼得满地打滚。
“嗯?”俏脸苍白的御姐见状,两指轻扣住他的手腕,秋水长眸闪过疑惑。
随即,薛杰感觉一股暖流入体,要靠念咒才能缓解的疼痛几乎消去十之五六。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薛杰惊讶地想。
“老魏,”高马尾御姐甩去刀身泥土,“这孩子是误入者,打昏他。”
说罢向被激怒的通天黑树奔去,像一阵肃杀的风。
“别…”薛杰挣扎起身,他有问题还没问。
可一抬头,一个国字脸眼镜大叔就扶住他的肩膀:
“给,纸,擦擦血。”
薛杰没去接,“你们是谁?”随手抹去口鼻渗出的乌血,眼神警惕。
他猜这应该是女人口中的‘老魏’,但打昏自己…绝对不可能,院长小蓝小白还在等他。
“诶,别激动啊…”国字脸大叔神情有些尴尬,连忙开口表明身份,还附带解释了薛杰想知道的问题。
身处之处名为‘鬼域’,是怨灵滞留生界、致使介于生死界之间的“怨界”在生界显化的结果;而他和那女人是转职游走于生界怨界,调伏不得好死者亡魂的“渡者”。
薛杰点点头,果然这是个疯子。
鬼域、生界死界、渡者…你怎么不说你们是牛头马面?扯淡也要有个限度!还有这么神秘的身份自己问都没问就说了,太廉价了吧。
完全不信的薛杰点头,远离几步后立马冲向黑树,救小蓝小白还是得靠自己,此时御姐拖住黑树,正是最好的时机。
“诶!”大叔落后半拍追了上来,一面劝他冷静,一面跟他一前一后攀上黑树。
救援没有一帆风顺。
才爬上树,蜿蜒的黑蔓就‘活’了过来,裹挟破空声飞刺向他。
薛杰挥动断刀斩落藤蔓,可它们和巨婴一样,根本无法为它们留下永恒的伤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扛不住。
“孩子!刀先丢给我!”国字脸大叔在大喊。
薛杰犹豫片刻,一横心把刀扔了下去。
他想起御姐念咒杀尽巨婴的奇迹,或许这位大叔也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可薛杰还没听到他念咒语,断刀随着一声‘接着’又被抛了回来,大叔貌似手往断刀上虚抹了一下。
你跟我搁这玩抛刀吗???
顾不得绞痛没有消退,薛杰停念梵音猩红蔽目,接过断刀奋力砍向直插面门的数簇黑蔓。
嘶啦啦啦~
这绝不是砍断藤蔓的声音,倒更像是烧红的铁碰上泡沫,飞射黑蔓应声而断,剩余部分更是如被吸干水份般快速枯萎。
薛杰这才注意到刀身多了一层莹白光膜。
爬得很是费力的大叔开口解释道:“这些藤蔓是怨,寻常武器没用,但被净着后就能。”
薛杰默然点头致谢,没辜负这份馈赠,加速向离他最近的活人爬去。
有了这刀,薛杰可以暂时不动用那非人强化。
暗红的夜愈发阴沉,位于黑树中心的‘血日’开始向透明转换。
御姐忙着拖住黑树大部分攻击,国字脸大叔正在接被薛杰救下活人,只有爬在树上的薛杰注意到这古怪一幕。
现在,只剩离血日最近的小蓝小白还没救。
薛杰比开始更谨慎,仔细打量这轮熟悉的血日—他之前就是被这玩意喷出血潮拍昏。
“里面…有人?”薛杰眯起眼睛,隐约瞥见一个蜷缩的人形,血日应该是在‘孕育’什么。
薛杰将所见大声转述,随即得到大叔回应:
“那是‘业’,所有怨都有类似的核心。可三级,大小和模样不应该这么大的……”
薛杰提起刀,“意思是毁掉它,我们就能回去对吗?”此时他已蓄势待发。
“别!”大叔打断,“仅凭净着后的刀是做不到的,这是我们的工作,调伏它产生的业果会让你死。救完两个孩子快下来,小闵说她最多再顶十分钟!”
“好。”
薛杰完全没懂,不过听出这不是他能冒得险,他不是逞英雄的人;避开血日,他小心切割着束缚小蓝小白的藤蔓。
“怎么这么粗?”这两根藤蔓坚韧得惊人。净着后无往不利的断刀也只能一毫一毫的切入,时间紧迫,所以他毫不犹豫停止默念,猩红蔽目,瞬间切断藤蔓。
“成功了!”
薛杰小心将昏迷的两个孩子抱在怀里,这是进入鬼蜮来他第一次露出微笑。
下一刻,这棵巨树突然剧烈摇晃。
呜呜呜!!!谁也不信,一棵树居然发出嚎叫。
薛杰刚跃下黑树,一根水桶粗的黑蔓闪电般缠上他的腰身,将他重新扯回血日旁边。
黑树展现出它的疯狂,无数枯黑枝杈扭动似狂舞的黑蛇,拼命向血日中心收拢,遮天蔽月的树冠变成了一座不断缩小的鸟笼,要吞噬胆敢盗取它猎物的猎物。
狂怒的黑树将一切藤蔓收回血日,御姐这边的压力骤减,却不见她有所放松,神情愈发凝重,她看见了薛杰被扯回的一幕。
十六字真言一个呼吸间完成,黑刀灿若雷霆,她竭力向黑树飞奔。
可任凭她再怎么快也快不过黑树,就像是老虎的嘴已经合拢,她却要去抢它嘴里的肉。
树冠已收缩成一座房屋大小,连惨白的月光也照不进去。
薛杰死死蜷住身子,拼命护住怀里没有血缘的‘弟弟妹妹’,即便荆棘般的枝丫扎得他浑身是血,也丁点没碰到孩子。
鲜血快淌成一副面具,竭力睁开一只眼的薛杰凌厉怒视面前的业果血日,无比紧张又无比冷静。
血日像即将破壳的卵一样在颤动,里面有东西在挣扎在冲撞,想要破壳而出!
“这邪树根本不是在阻止我,而是在疯狂压抑它业果里孕育,不,更像是封印的‘东西’!”
手中的断刀侵满鲜血,那层莹白光膜几近崩溃,薛杰再无丝毫犹豫。
浩大梵音疯狂嗡鸣,凌厉独目如藏血海!
每个毛孔几乎都在渗出血珠的右臂执刀撕开黑蔓,先将两个孩子抛出,随后一刀扎进那轮血日。
“老子来承担你的业果!”
呜呜呜呜!
猩红炽烈的血柱冲天而起,染红了天际,鬼域下起瓢泼血雨。
当血粘上黑树,却犹如无间地狱的烈火,熊熊燃烧。通天的黑树成了通天的火柱,发出恍若万鬼烹油般的惨叫哀嚎,眨眼间焚得只剩一截焦黑断木,让一只苍白的手握于掌中。
薛明顺!
破开业果束缚的薛明顺阴冷看向断木,“藏我镜海,待我身死,用孩子和邻居当作执念压制我,妄图吞噬我之业障死灰复燃,却引火烧身,何其愚蠢。”
各抱一个孩子的御姐宋闵跟国字脸大叔魏长喜,瞪大了眼睛,惊骇万分地仰视天空。
在薛明顺的身后,一片浩瀚的血海上,漂泊着一艘腐朽衰败的庞然黑舟。
“难怪这三级怨灵的鬼域如此庞大,原来是鸠占鹊巢,这人生前…也是一位渡者!”
“小闵,难道这就是……”
“没错,”御姐宋闵面如死灰,背出只在档案里见过的描述。
“‘恶业缠身,死不得息,舟不得沉,此身成魔’。”
“我们面对的,是比二级怨灵还可怕一千倍的二级…业魔!”
撤去猩红,被诡异力量托在半空的薛杰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只是呆呆望向那张熟悉的面庞。
“院长。”薛杰试探地叫了一声。
看向他的是一双冷漠的眸,无比陌生;薛杰能确定这不是幻象,他真的找回了院长。
“我是小杰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执念罢了。”
薛杰如遭雷击,他豁出性命找回的人,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人。
薛明顺抬手,这片由他生前一切业障纠集而成的鬼域世界开始重塑:大地在崩裂,星月夜空在倒转,树木化成海洋,砖石融化为岩浆,天成了地,地成了天,此刻他是这方寸世界里的神。
“是时候抹去你们了。”
虚空中一只巨掌猛得将宋闵魏长喜和两名孩子攥住,绽出一朵血雾的花。
“啊啊啊!”薛杰歇斯底里地大喊,拼命催动那股魔鬼般的力量,可这不过是徒劳,没人能在这片空间违抗男人的意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薛杰眼里淌出血泪,向着男人疯狂扑打。
那双没有丝毫感情的眸子出现了转瞬即逝的颤抖,阴冷地重复‘执念罢了’四字。
苍白的手没有丝毫凝滞地洞穿了薛杰的左胸,快到那棵心还在他掌中跳动;噗,轻轻一捏便炸成一簇血花。
无人知的脑海深处,一道粹然金光同时崩碎,六个咒文显现在薛杰体表。
心脏的空洞飞速愈合,薛杰崩碎的意志被一点点重新拼凑完全,他闭着眼,却能看见他反复吟诵过的六个咒文浮现在眼前,蕴藏极庄严古奥的威能。
薛杰睁开双眼,瞳孔透出的不再是猩红,而是不同的咒文。
此刻他宛如一尊圣佛,连刀柄都崩碎的断刃被玄奇金光重塑,在成型的一瞬间刺入薛明顺的心口。
黑血侵染金刀,滋滋作响;粹然金光转瞬即逝,一滴清泪从薛杰眼角淌下,说出他十八年从没对薛明顺说过的话。
“我爱你。”
鬼域天塌地陷!
薛明顺的神色变得极差,单手扼住薛杰的脖子,他没死!
改天换地的伟力与深如极渊的业障,替他磨灭了那柄穿心金刀,即便那庄严古奥的力量还在肆意烧灼他的内脏,可从外表看,只剩下一道如火烙般的寸余疤痕。
无力回天,薛杰闭上眼睛,坦然迎接最后的死亡。
“抱歉,”血红如海的天幕传来一声轻叹,像在为一场迟来的会面致歉,“我来晚了。”
灼目的光撕破此方世界,来者的剪影瘦削而坚毅,一柄古朴唐刀的刀刃缓缓划过薛明顺的脖颈,明明是斩首,却像在为一位相识多年的前辈饯行。
“我来履行承诺了,上路吧。”
男人轻搭住薛明顺的肩膀。
薛杰看见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如水晶般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