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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我梦到了父王。

他抚摸着我的头,慈爱的看着我:“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但不管怎么样都是橘树。阿枳,不要忘了楚国啊。”我伸手想抱他,刚触及他的肩膀便醒了过来。感觉脸上有些湿润,用手摸一摸,发现全是泪水。

不久,楚国灭亡的消息传到了代国。王兄与项燕战死。他死得十分壮烈,秦军攻入宫中时,他和父王一样率领卫士拼死抵抗,在己方仅剩数人后自刎殉国。临死前,他说了一句楚国人的心里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尽管王翦下令封锁消息,但这句话终究传了出去。不到一月,东至吴越,西至滇黔,北到商於,南至瓯越,几乎每个楚人都知晓了这句话。所有人要么心中默念,要么低声重复,尽管现在楚地纳进了秦国的版图,可再严酷的秦法也堵不住悠悠众人之口,管不住人心所想。总有一天,秦国人会尝到他们自己酿成的苦酒。

我坐在宫中向南凝望,对着父王与王兄的画像下拜,不知拜了多久,额头上已全是鲜血我才站起身来,瘫在床上。我没有哭,因为该流的泪早已流完,再哭只不过是暴露出我的软弱而已。

远处传来脚步声,赵家冲入宫室,身上连戎装都未卸去,看到我的样子,他靠近床边,小心翼翼的清除掉我额头上的血迹,握住我的手:“阿枳,我都听说了,你...别太悲伤了,身子要紧。”我躺在床上,丝毫未动:“你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那我们代国呢?代国也是这样吗?”

赵嘉听完我的话,道:“代国也会这样就算全军覆没,也要从秦国身上啃下块肉来。”他眼神坚定,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韩国可以降,齐国可以降,魏国可以降,燕国可以降,唯独赵国不会降。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要冲向秦人死在他们的剑下,这不是别人要求我做的,只是我自己身为一个赵国人的骨气。要不然我怎么对得起天上简主、襄主的英灵?”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用略显平淡的声音将最坚定的信念说出,好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样。

“不,你不是一个人。”我望向他:“还有我陪着你呢。”

“真好。”他笑了,一如十几年前陈城郊外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秦军也逐渐逼近代国。他们没有首先攻打我们,而是向北而行。我明白,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一旦北燕残部被扫荡完,紧接着就轮到我们了。毕竟那位雄才大略的秦王可不愿意留下一个不归服的小邦,他只是想将天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下,就像他那十几代先祖一样。

赵嘉将代地民众全部送到新设的那两郡去了。随之而去的还有相邦颜聚与大夫们,悯谦和徽芷则被孟均秘密带上逃离代国。赵嘉托孟均将他们抚养成人,孟均失声痛哭。临走前,徽芷的哭声像是要把我的心撕裂一样。悯谦没有哭,忍住眼泪,向我和赵嘉拜了拜便转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禁上前两步想拉住他,伸出的手却又无力落下,今天才算是体会到骨肉分离之痛,不知当年父王看着我去往赵国时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感受。

留下来的有士兵,有谋士们,还有始终追随赵嘉的赵国宗室子弟。合起来大约有十五万人。赵嘉在北燕覆亡那日召集所有将士,将王宫中珍藏的全部美酒拿出来犒赏他们,他端起一碗酒,缓缓道:“众位没走,是本王之幸。都知道将要面对的是王翦老贼的大军而不退不降,

更是我代国的荣幸。自我赵氏立国以来,赵人从未屈服过,哪怕长平一战四十万大赵男儿埋骨异乡,白起挥师HD围困数月,我们就是易子而食,折骨为炊都不肯投降。六国之中,为我们敢和秦人正面对抗,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已经可以含笑见先祖于地下了。”他仰天作揖,大声道:“不肖子孙嘉,无力挽狂澜之才干,致使秦贼犯阙,宗庙倾覆,实吾一人之过也!今率赵国父老,拼死拒秦,以赎失国之罪!”说完,将碗中酒一口喝干,把碗狠狠砸在地上,拔出长剑:“赵国男儿,生不做俘虏,死不做孬鬼,护土卫疆,九死不悔!”代国将士都被这气氛所感染,高举手中武器,杀声震天。

三日后,赵嘉带宗室子弟最后一次祭拜宗庙,随即命各部集结出城,迎战逼近代都的六十万秦军。

那老王翦颇有点收买人心的计谋,命士兵大喊“秦赵同源,奈何相残”之类的话,想招降我们。赵敖狠狠啐了一口:“鸟!将士们,随我冲!”便带着数千骑士突入秦军大阵。我和赵嘉对视一眼,随即命令全军出击。赵嘉拔出长剑,率宗族子弟冲在最前面,我紧随其后。十五万同四倍于己的秦军猛烈厮杀起来。

我们的军队人人奋勇直前,披坚执锐。秦军被数万打头的骑兵一冲,竟有些乱了阵脚。王翦急命后方弩手开弓,黑压压的箭矢朝骑兵们射去,立刻有不少人跌下马来。赵嘉命步兵竖起盾牌,掩护骑兵冲杀。但步兵所持的盾牌又如何能抵挡秦军的锐利弓弩呢?不过一个时辰就死伤殆尽,骑兵失去了掩护,秦国人的后军又涌了上来,将我们四面包围。接下来,屠杀正式开始。即使是在这样不利的情况下,每个代军士兵都死战不退:有中了十几箭还死死抱住敌人拖慢其脚步的;有被削去半个脑袋,临死前还冲着秦军脸上咬下一块肉的;还有被数根长矛攒刺,早已气绝却怒目挺立的,没有人逃跑,也没有人投降。秦军似乎从没见过如此顽强的敌人,攻势竟为之一滞。

我的双手沾满不知是我的还是别人的鲜血,滑腻得差点连刀柄都握不住,早已虎口开裂,双臂如灌了铅般沉重。赵嘉身上也添了不少伤口,沾满血污。我们身旁的士兵越来越少,包围圈也越来越缩小了包围我们的秦军高喊“活捉代王”“莫走了赵嘉”之类的话,像我们冲上前来,我们仅存不多的卫士也挺身而出,与之战在一处。

冷不防一只箭射向赵嘉,我下意识扑倒他,将他掩在身下,而那支箭不偏不倚的射中我的心口。

被箭击中要害没有什么痛感,只是觉得有些凉,我躺在赵嘉怀里,能感到生命正在缓缓离开我的躯壳。赵嘉一刀将那个发箭的秦军枭首,抱紧我嚎啕大哭。“别...别哭。”我吃力的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我们...不...不是...早...早有这个准备么?”他哭的从未如此悲伤,一旁的秦军放下刀剑,静静地注视着我们。我的四肢正在变冷,意识也逐渐模糊,我知道时间不多了,便用尽全力抬起身子,伤口受到牵动,血又流快了些,我将嘴凑至他耳边,用低不可及的声音呓语着:“你...知道吗,遇见你...是我...最幸运...的事,尽管无力回天,可你...已经做得很...很好了,我永远以你为傲。”说完,我便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他:“快走!”

他没有走,只是紧紧的抱着我,秦军缓缓围上来,试图将我们俩拉开,我的意识变得空灵起来,仿佛又看到了烟波缭绕的云梦泽,看到了父王、王兄,看到了那片我魂牵梦绕的楚国故土。我没有看到的是,一滴泪从我眼中落下,打在了赵嘉的手上。

来世再相守吧,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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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录初入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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