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寂寂人定初
“乔医生”回到酒店,打开药箱,扣住两端用力一抠,里面还有封闭的防水夹层。她取出轻薄的笔记本。
敲两下后,弹出系统登录界面,三秒后转跳了一张填满的电子表格。
“24,苏州人,2012年入职。一级警员……车祸?啧。”她轻声咕哝,忽然挑挑眉,望向姓名一栏的“叶雨初”和旁边的蓝底一寸证件照,细细打量一番,眼底掠过极淡的波澜。
“还真是普通。”女人自言自语。
再从浴室出来,手提箱空空如也。酒店空调热风直吹,她赤足站在雪白的绒毯上,已经换上真丝浴袍,及肩短发湿润得泛着水汽,利落又妩媚。一手端着白瓷碗,盛着红艳艳的饱满柿子,另一手处理工作。等慢条斯理品完一枚,笔记本桌面上已经生成“记录12”的zip压缩包。
附在邮件上,另外还有两个附件,“土壤-报告.zip”和“20160104录音.zip”点完发送,立马开了壁挂电视,点起一指合上电脑。百无聊赖地频频换台,口中还含着半颗柿果,却突然蹙眉,抢过床头柜上的白色药瓶,倒出一大把药丸,仰头全吞了下去。
过好一会儿,蹙紧的眉头才稍稍松开。
药瓶咕噜噜滚远,停在黑色的手机旁边。忽然亮了起来:“丁局?”
“是。检查完了,和以前一样,没药物反应。人目前住当地的女警察家里。”她起身,简单说着,晃回浴室。
刚才洗澡的热气还没散。
镜面水汽迷濛,映出轻盈姣好的身段,影影绰绰。镜子与墙面之间塞了两张物证照片,一张是解剖室半身腐尸像,另一张上,有摆在地上湿漉漉的行李箱,里面塞着泡肿腐烂的下肢。
“至于她的行踪,现在只知道,去年12月27日她报警,声称发现弃尸,卷进了刑侦那边。死者叫覃照,男,40岁,土家族。湖南本地户口,死后被分尸。下肢没找到,结案后第二天才出现在死者家里。”女人盯着照片里的尸体,表情渐渐严肃起来,用词也骤然书面化,俨然作报告,“31日找到死者老家的村子,她全程陪同。根据结案笔录,三人小队中,除她之外,资历较老的警察进山时受伤,后来多次昏迷;新人已经离职。当时经历,均查证不明。
“村子被泥石流冲毁,人畜全无,成了废墟。泥浆里散见冲刷出的大量骨殖,石块混杂铜器碎片。蝇虫密集,空气酸臭。土壤呈黑褐色,腐殖物的浓度严重超标。且四周有轻微的山崩迹象。通过比对,该废墟土壤与2006年考察库赛湖断裂沟遗址时,异变的样本土壤成分相近,并且同样出现地动。根据现有的调查经验,是典型的异变生命体存留的迹象。
“目前异象没有新闻报道,未引发骚乱。另外,她本人拒做任何说明。”
浴室里的热雾渐渐散了,有些冷。
沉默很久,那端传来声音:“十月底到十二月之间她在干什么,没说?”
“是。”
“她的身体完全没有变化?”
“指标很稳定。”
“你的指标,能多大程度反映她的状况?”
女人顿了顿。外面的天色始终阴沉,也许下一场雪并不遥远。这里太过热闹。隔绝闲人、禁令森严的地下实验室,才是属于她的环境。她微笑:“恐怕会让您失望。我需要长期不被打扰的,全面的观察。”
“可以。重新设计指标。”那端淡淡的,“至少检查出拒绝说明的原因。”
她挂上电话,顺道机子也丢进冲水马桶。
*
姬云都离开医院,远远一瞥,路口闪过警用刑侦的黑车,压着红灯秒数高速驶离,奔往城郊方向,转眼消失在视线外。
又出警了?
她眺望车消失的方向,伫立红绿灯口。最后只低眸看路,拢紧风衣,走回居民楼。中午饭点,楼道间隐约飘出炒菜和炝辣椒的气味。
相比之下,家里偏冷清,和街上化雪的温度差不多,空气里掺着香味,淡而远。玄关的拖鞋还和走之前一样规矩摆着,她刚寻思,辟邪难得乖巧,却突然一声闷响,从书房传出。跟着有东西在滚,骨碌碌的。
这种不寻常的声音……定无好事。
门半掩,熟悉的大白身子哧溜一闪。撞上姬云都,它莫名抖了下,突然就坐住,尾巴蔫嗒嗒瘫地板上。一人一“狗”在客厅第二次对峙。
“闯祸了?”她无甚表情,视而不见它的怪异,照常先去净手。因姬云都口吻幽幽的,又瞥了眼书房。它勉力晃尾巴,睁大湿润的眸子,莫名有点落魄。慢吞吞地,竟主动跟在她身后,虽然始终隔一米远。见她洗锅捞沫,全是左手忙,端锅掌勺,垫布滤汤。就算比往常动作慢,右胳膊就垂在一边,动也不动。
它恍恍惚惚想起,这人说过,你乖乖听话,就把布老虎丢出去。
辟邪望着大开的窗子,冷风嗖嗖,女人的右手瞬间可怕至极,错觉屁股生疼,更加颓靡。但好歹,煎药全程坚持没离开。
等姬云都终于进书房时,它倒待在外面,默默蜷缩沙发一角。
书房里,仙人球的花盆倒了,土洒了一地。幸好上层的水仙无碍,有两朵吐艳,含苞洁白。
扫土抹灰,重新培盆,单手着实不便。栽好挪到高层,仔细检查过地板缝隙,再没一根掉的刺后,她脱下橡胶手套。
“过来。”
门口没有动静。她也不催。半晌,白毛还是晃了出来,小心翼翼往正襟危坐的女人旁边挪。待它眼尖瞧见女人跪坐在它打翻花盆的地方,膝上横着修剪花枝的长剪刀。
它的毛矗地竖起,圆眼蒙着雾气,湿漉漉的。喉咙里发出可怜的低呜。姬云都对着窗户,拿起剪刀打量了一番:“近一些。”
剪刀咔嚓一开,它猛地哆嗦了一下。她微微颔首:“刀口够快。”
咔嚓。咔嚓。
辟邪:“……”它块头已经壮硕,又炸开毛,颇为醒目。
“磨蹭什么?”
它说什么也再不肯上前了。
“怕疼?”姬云都眉也不抬,口吻淡淡的,慢条斯理合上剪刀。
虽然在问,尾音却不上扬。
手指抵在尖头,按了按示意,转而指向重栽好的仙人球,“怕疼便记住。它上面有刺,和这一般,碰了也要疼。以后莫要靠近。”
见它明白,她将剪刀收到它够不着的地方,回头见它大喘气一样抖耳朵,不动声色收入眼底,只道,“耳朵怎么了?过来我看看。”
辟邪这才靠近,前肢伏她腿间,找个舒服姿势趴,眯起眼。
姬云都晓得耳朵没事,只不放心它万一被刺扎到,仔细看过,才道:“水盆里的花,别摸。”弄翻仙人球是无意,想必头一回嗅到水仙的香气,好奇想摆弄才是初衷。辟邪懒洋洋的,八成没听进去,她顿了顿,“有毒。”
“不可碰。明白么?”她一字一顿,盯着辟邪眼睛诓道,“哪里碰了,哪里便要痒,似生了虫。”无论花粉过敏还是鳞茎中毒,揉起来叫它心有顾忌,也算有效。辟邪不喜虫子,一下蔫了,闷闷不言语。想必今天闯的祸,日后不会重演。
姬云都也无意再吓,轻轻为它挠疤,它舒服地开始舔她指头。得空抽出本书,就着花架翻阅注疏,翻页写字。辟邪额角没人挠,鼓动两下,忽然撑起身子。望着她垂着不动的右臂——
打完针的右臂,皮肤苍白,静脉是青的,好似一截雪里,浅埋着苍青冻僵的竹节虫。
辟邪出于本能,用头顶微微凸出的肉角,碰她右胳膊,试探撞了撞。胳膊却还是像个死物。似乎有些困惑,还想再试,姬云都合上书,“还惦记长生酒么?有位老人家是我旧识,能酿出相差无几的滋味。去他那里坐段时日,尝尝好酒,可愿意?”
小姐姐去吗?
“雨初工作不得闲。等你有了力气,寻见真正的长生酒,再共饮不是更好?”
它把头贴到她掌心:石头你也来。一起喝酒,我让着你。
听着脑海里的低声央求,女人视线凝滞一处,微微失神。仿佛深秋的寒潭,波面结一层濛濛薄雾。良久,只低声说:“多年不见,我有求于人,少不了当面拜访。”
它还不安生,动来动去,问,我什么时候才有力气?
“睡足的时候。”
辟邪果然立马装睡,姬云都将它放回窝里,自己也进了卧室,背靠门,腰杆挺得笔直,神色漠然。辟邪不在,她左手默不作声地抵住报废一般的右臂,推着它,挤出曲肘状;再反过来搦着腕骨,重新掰直。屈完再伸,标准的屈肘复健动作,不厌枯燥地反复。
不知忍了多少次,仿佛瘫痪的指尖,终于几不可察地蜷起一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