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红线
来时引路的道人将温嘉姝引到长公主休憩的静室,心内忍不住惊叹。
他原以为咸安长公主是他见过最不遵礼法的女子,不想公主带来的这位香客看着是个不声不响的,做出的事竟比长公主要出人意表。
所幸圣上今日不曾降罪,否则长公主这边问起来,道观也不好向她交代。
“阿姝,刚刚在殿里可曾见着几个尚能入眼的?”
咸安长公主托着腮斜倚在桌边,手里捧了一盏雨前茶,见温嘉姝进来寻她,忙吩咐人又斟了一盏清茶奉给了她,眉目含笑:“湘宫观的道士大多俊秀,又是自幼修行,不近女色,做你的入幕之宾,也算是够格了。”
她是经过风月事的,宫娥打帘的时候,她就看见温嘉姝腮上的红晕未退,像是刚做过什么风流事,可见这份香上得有些不同寻常。
“殿下怎么又拿我来取笑?”
温嘉姝心下存了疑虑,却仍在长公主面前露出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有些气恼:“连歇口气的工夫都不肯给,一照面就问这个,难不成殿下是要知了名姓,回头同我争他?”
听了这话,咸安长公主心内有些不自在,“你这才是在平白冤枉人呢,观内道士总有数百之众,我问个清楚,才好替你去把那人捆来送你,不清不楚的,捆错人怎么办?”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殿上的亲贵之中,唯有她的胞弟韩王元亨和尹庶人所生的荆王到了该议婚的年纪,尹庶人失德被废,连着荆王也惹了阿耶厌弃,太后早亡,宫中又无皇后,因此婚丧嫁娶多半由她母妃经手,倘若阿姝真的看中了荆王,只消她到阿耶和母妃那里撒一撒娇,同阿耶说一声,这桩婚事也就成了。
如果是元亨,那就更容易了,他早便央着自己替他在贵女之间留心,为他择一位样貌出挑的女子做妃妾,阿姝皓质瑰姿,又是出身功勋,别说做侧妃,做正妃都都绰绰有余。
倘若他能娶了温家的姑娘,自己与阿姝就是亲上加亲,到时萧郎的那笔糊涂帐自然一笔勾销,温家做了皇亲国戚,这怎么看,也不算亏了温氏。
温嘉姝想象了一番圣上被长公主五花大绑送至她榻上的画面,饶是心里存了许多的疑问,也不免笑了出来,“我不晓得他的名姓,只是瞧他的样貌与殿下颇有几分相像,眼如寒星,气度非凡,就好似神仙一般。”
“阿姝这话,到底是在夸你的情郎,还是在夸我?”咸安长公主饮下的一口清茶还未及入喉,险些笑得咳唾出来,“我怎么不知道他有你说的这么好?”
她见温嘉姝有些疑惑,暂且忍下了笑意,“你说的这个道士或许真与我沾了几分亲,我遣人替你去做媒,管叫你称心遂意。”m.
长公主虽打了撮合两人的主意,却也没想到这桩红线居然能牵得如此顺利。
不过细想想,荆王的长相随了他生母,更偏女子柔媚,自从生母被废,整日谨小慎微,更是没些天潢贵胄的傲气,而元亨承了她母妃的美貌和阿耶的气度,仪容风姿亦不输给萧郎,阿姝会倾心元亨,才是人之常情。
“殿下可别去叨扰人家,我与他还没说过什么体己话,哪里说得上是情郎?”
温嘉姝叹了一口气,“我也只能在殿下面前做做梦罢了,人家只怕是相不中我的,强扭的瓜不甜,若以权势相逼方能得手,那也算不得是什么好姻缘了。”
从韩王回头的那一刻她就知晓,今日大殿的事情恐怕也在长公主的预料之中。只是李纨素既然揣着明白不说,那自己装一装糊涂也正相宜。
“这有什么难的,女子要寻情郎,可比男子容易得多。”
“宋玉说神女无心,襄王即便是贵为一国之主也是无可奈何。”长公主撂下茶盏,拉着温嘉姝靠近了窗几,指了指道观后的殿宇低声调笑:“可神女若是肯主动使些手段,只怕襄王的魂都要被你弄丢了。”
……
紫薇宫是前朝末帝为一国师所建的别宫,后来圣上御极,就将别宫的大半宫舍赐给了湘宫观的道人,唯独留下云麓殿一处殿宇,作为行幸驻跸的所在。
原本圣上在道观诵经用膳后是要回九成宫议政的,然而今日却又改了主意要在云麓殿小住,令人至九成宫取了奏疏送到殿中批阅。
他与衡阳真人君臣叙旧的工夫,内侍便向引路道人问清了那个女子的出身。温晟道在军中历来以铁面著称,不想他的女儿却生得如此妩媚温柔,与梦里的美人别无二致。
圣上忆及梦中的情状,面上不免一热,心中默念了几遍清心诀定神,取了狼毫笔,正要在折子上勾画,忽然看到了奏疏上出现了“嘉姝”两个字。他陡然一惊,将奏疏移近了宫灯,细细看去才发现是彬州刺史呈上来的折子,称嘉禾县又出了祥瑞,因此上表称贺。
他走至窗前,那方供天子休憩的御榻上空空荡荡,没有求他爱怜的美人,更不会有女子所用的胭脂钗环。
“圣上可要安寝?”
近身的内侍见天色已晚,躬身劝道:“御驾今日初至行宫,圣上又考校了诸位王爷的功课,想必有些乏累,不如暂且歇下,明日再批?”
“不必,一会儿差人将这处收拾了,朕去神龛前诵经。”天子临窗而立,道观的灯烛已灭,唯有云麓殿仍燃着明灯:“敏德,最近上皇在南内都在做些什么?”
“上皇……”被唤作敏德的内侍犹豫了一下,圣上虽然不常去探望上皇,可是私底下还是会关心南内的事情:“高句丽和扶桑新贡的几个女子,上皇看着都不大喜欢,想着再在朝臣的家中择些闺秀入宫伴驾。”
高句丽和扶桑有意讨好皇帝,并不敢拿身份低微的丑女糊弄上国,送来的美人歌舞书画皆是一等一的,或是王族宗亲,又或是重臣的女儿。
上皇起初贪新鲜,这批番邦女子入宫以后便安排了侍寝。只是据南内的宫人说,上皇夜里召幸两个美人的时候,那扶桑女子莞尔一笑,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黑牙,险些将上皇惊得不能人道……
“阿耶未免也太过了些,”圣上微觉不妥,上皇在位的时候妃嫔就已过百,等到他承了君位,上皇在宫内镇日无事可做,妃妾自然纳得更多,儿子随之也就多起来了。
天子沉吟片刻,“既然上皇不喜欢贡来的女子,便遣人送她们回母国另寻人家,令人在宫内再选些颜色好的女子送到南内便是。”
时过境迁,上皇手中没了实权,天子自带的光环褪去,仅余的尊荣无法掩住这位开国皇帝老去的事实,莫说朝臣家中适龄的女子大多已经有了婚约,就是那些没有定亲的女子,又有哪个是情愿跟随太上皇的?招了这些女子入宫,不过是为宫中增几位怨妇罢了。
圣上拾起窗边落下的桃花,温家的门楣也不算低,那个攥着桃花方帕的女子,难道温府竟没有替她留心婚事吗?
“除此之外,南内还有什么要紧的事?”
敏德摇了摇头,上皇大约也知道自己如今徒有尊荣,近来安分了不少,除了与女子嬉戏作乐,倒没有闹出什么不堪的事。
“避重就轻,”晚风吹走了天子手中的花瓣,带来了些许凉意,“肇仁说上皇近来有意联络朝臣,这桩事你怎么不知回禀?”
“是奴婢一时疏漏,还请圣上饶恕奴婢失察之罪!”暮春三月,内侍监的身上竟出了一层冷汗,他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他派去的人只说了南内的那位有意采选女子,却没有提及此事!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皇帝可以容忍退位的父亲在宫内享乐,却十分忌惮上皇与外臣有私下的来往。
“朕又没说要怪罪你,行大礼做什么?”圣上无意追究衡阳真人说的是真是假,“上皇催促朕纳妃嫔也是为国本着想,朕为何要生气?”
生有薄茧的手掌上仍有花瓣残留的柔软,年轻的女子太过天真,轻易被他的皮囊蒙蔽了双眼,他从来就不是一尘不染的山中道士,也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当年为了坐稳江山,圣上十六岁便上阵厮杀,后来又踏着嫡亲兄弟的尸骸登上了天子之位,虽然是被逼无奈,可弑兄杀弟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他见到了太多前朝后廷的刀光剑影,手上更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连阿耶也被他逼退皇位,这样的男子,原也不配再有后嗣。
但他若要温家女子入宫,倒也不是一件坏事。温晟道先是跟随他征战南北,后又奉命经营洛阳,一直忠心不二,如果立温家的女儿为皇后,也显示君王对潜邸旧臣的圣眷优渥。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吓到她……
皇帝半坐在榻上,那场梦后,这张胡榻曾被他命人收进内库,后来又搬了出来。
肇仁说温氏女的面相贵不可言,既然几番入他梦境,或许是神明已经宽宥了他的罪过,有意在梦中点拨,催促天子立一个皇后?
“朕之前让中书省拟了加封温卿的诏书,先不要下发到门下省。”
皇帝要将加封的恩旨留中不发,无非两个意思,或是臣下失宠,或者……这个臣子还有更大的造化。
得了天子的旨意,敏德起身应诺,吩咐了宫人入内洒扫,为天子换了新茶:“奴婢听闻咸安长公主要在这里住几日,圣上可要见她?”
东宫确为国之根本,不过群臣忧心皇帝后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圣上前几年都以国事搪塞了过去,偏生今日这位温家娘子一来,圣上忽然就提起了纳妃的事情。
温家娘子是咸安长公主的贵客,圣上要是真有这份心思,不妨问一问她。
“不必叫她来见朕,”皇帝想起自己的这个生性风流的妹妹,只觉得头疼:“她要是再来找朕讨要道士,那几个谏议大夫还不知道要怎么来烦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