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红笺
敏德传旨回来的时候,那锭足实的官银还孤零零地立在桌案上,等人将它收起。
“圣上这是要……”
新制钱的样式还没有出来,一锭银子突然出现在皇帝的桌案上,必然有什么的缘故。
“没什么事,那个赏你了。”换了寝衣的圣上执了一枝御笔倚在小榻上注释经卷,没有半点睡意:“要你去传旨,居然去了三个多时辰?”
圣上不愿说明其中情由,他这个做奴婢的便不能追问,“回圣上的话,山路湿滑,奴婢们怕打湿了奏折,行的就有些慢了。”
温氏明显是要来面见圣上的,若是圣上不愿见她就罢了,可要是温氏一时不慎惹恼了天子,圣上也不会怀疑是他放温氏进来的。
况且宇文大人探知圣意后,急匆匆写了个折子进上,也耽误了些时辰。
“你想的倒是周全!”烛火将尽,已是晦暗不明,皇帝大概也有些乏了:“中书省的人有什么要禀奏的吗?”
敏德将几位门下平章新拟的折子奉上,忽然嗅到圣上身上有一缕不同于檀香的气息,甜而不腻,同温娘子所用的香料十分相近。
圣上翻看了几篇,眉峰渐渐聚拢,“仁人是睡昏了头吗?半夜上这种折子给朕!”
“仁人”是宇文尚书的表字,敏德连忙跪地,心中疑惑宇文大人明明是想要奉承君上才拟了这份折子,怎么就又惹恼了皇帝。
淡黄色的奏本被皇帝掷下榻来,白纸黑字间多了四个极其显眼的朱批,“不必再议”。
“朕只打算让众臣推举书香门第的女子,他倒好,要请朕停了民间三月婚丧嫁娶,充实两宫?”朝廷不日会向高丽派兵,宇文俨怎么敢在这种时候请天子选秀?
水至清则无鱼,敏德会向臣子透露一些皇帝无关紧要的近况,这在宫廷中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甚至有时候圣上自己也会故意露些内情给外臣,将皇帝不好开口的事让臣子先行奏请。
宇文尚书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可惜有时候实在是太过聪明,将圣上一分意思理解成了十分,反而触怒圣躬。
他本想着皇帝白日里才见过温氏,他晚上便提议令温氏入宫难免落一个“窥伺帝踪”的罪名,不如含糊写一个请圣上选秀的折子,既能让皇帝遂了纳温氏女的心愿,又能为上皇选出几个合意的少女,两头都能讨了好,宫里的宇文太妃也不能埋怨他这个做兄长的不顾骨肉亲情。
但这话落在圣上眼中,却又是另一层意思。
“取天下之力而供君主片刻欢娱,他宇文家是将朕当做了前朝末帝?”
说起宇文氏这一脉,皇帝又不免想起来自己那个令人头疼的庶妹,“人都说外甥肖舅,朕瞧着有几分道理,咸安近来也不消停的,不知道在南内侍奉双亲与夫君,在外头三番两次闹出笑话,亏她还是个女儿家!”
咸安是个荤素不吝的,平日里有阿耶和宇文太妃宠溺,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只能给南内几分薄面,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偏偏她现在同温嘉姝往来亲昵,这就是拂君王逆鳞的事情了。
“明日便叫人去传朕的口谕,让她自己先行回京,同驸马在南内少住一段时日。”
敏德有些为长公主惋惜,往常长公主随驾游玩也不曾带驸马同行,圣上也没有降过罪。大约是这次献女又惹了圣上弗悦,连九成宫也住不得了。多亏他没把话给宇文大人说准了,否则来日举荐嫔妃非是逢迎,而是忤逆了。
“咸安恋着道观,无非是惦记云麓殿的美酒盛景,”圣上沉吟片刻,似是想起来什么,唇边隐隐有了笑意:“连帕子上都要绣桃花……明日再叫人折些桃花插瓶,连带两盏葡萄酒一起送过去,她应该也会喜欢的。”
这安抚性的赏赐聊胜于无,桃枝插瓶放不过几日,葡萄酒窖藏不易,区区两盏不值得费力运送,长公主怕是不会带了这些回长安。
不过这些,同敏德没有什么干系,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长公主行事放肆,圣上小惩大诫也不为过。
砚里的墨所剩无几,敏德眼看圣上又用紫毫蘸了些许,便知今夜圣上大抵是不会睡了,他殷勤拾了墨条,仔细立在一旁研磨伺候。
中书省新送上的奏折不算太多,圣上批了紧急军务后,心下松泛些许,取了几张上好的红笺临摹诗句。敏德偶尔瞥见皇帝所书,满满的一张纸上全是一句王右军的文。
“兰亭花无序,此后莫相离。”
圣上对王右军的字一向是极为推崇的,但还没有见过天子会对一句诗如此爱不释手。
敏德低头不再敢看,圣上却将写好的红笺放在桌边晾晒,蓦然唤他,“敏德,你觉得王右军这句如何?”
“右军文采斐然,大家手笔,果然不凡。”他不知道圣上为何会喜欢这句,但只要是圣上喜欢的,总不会太差。
圣上面上欣然,注视着满纸小楷,眉眼温柔,“自然,她的眼光怎么会差?”
晨间竟没有注意到,她那张手帕上除了桃花还绣了王右军的诗文,直到她从云麓殿出去以后,他才得了机会,细细观察那方手帕。
寻常的素绢上三两点缀了几朵桃花,半幅空白处绣了两行清秀的楷书,美人遗留的香气犹在,仿佛她从未离开。
“从此莫相离……”圣上写了几页,低声诵念,只觉满怀缱绻。
原来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只要发现有一点微末的相似,也就够人欢喜了。
“有人说朕近日将逢桃花煞,果真不假。”
……
长公主此番离宫之行来去匆匆,君命难违,传旨内侍恭恭敬敬,眼却不错珠儿地盯着长公主的婢女收拾行囊。
出乎人意料,咸安长公主被皇帝强行送回南内,面上却极为从容淡定,大约今年道观里的道士不合她的意,让温嘉姝来看,她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回长安了。
“殿下此去长安,恐怕又有几个月不能相见了。”
温嘉姝为咸安长公主系上了宫绦,自长公主晨起后,时不时就要旁敲侧击,问问那道士的本事如何。她本来也没有按了李纨素给的地图前往,只能含糊说是找错了路,没见着那位自己中意的道士。
“等圣驾荣返,阿姝到我府上,我们再一道打马球也不迟。”长公主饮了一盏葡萄酒,面上稍显酡红,容色压倒桃花,“只可惜离宫景致绝佳,阿姝回了温夫人身边后就欣赏不得了。”
“殿下是君,而我是臣,臣子自然要守自己的本分。”在梦里,这处行宫她每年也会过来,各处的景致基本都看过了,也不觉有什么可惜。
“我还要烦劳殿下一件事,替我做一回鸿雁传书的信使。”温嘉姝将一封用蜜蜡封好口的信塞入了咸安长公主的手中,这封信她想了许久,或许还是由李纨素递给他才最相宜。
长公主看清了封上写着的“萧琛亲启”的字样,微醺的醉意一扫而光,“这是?”
“殿下可能不知道,新科的探花郎是我阿耶的门生。”
温嘉姝淡淡道:“我有几句话要嘱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