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经年
昆仑山上朔风呼号,吹在人脸上犹如刀割,却卷不起不知堆积了几万年的积雪。只是积雪耐不住它的胡赖劲儿,只好赏赐给它一层浮雪,让它仿佛得了宝贝似的,一路欢呼嚎叫,舞弄着浮雪飘扬远去。
又到了六月时节,昆仑山下草长莺飞,山上却依旧寒风料峭。一个身影矗立在光明顶顶峰之上,那人看样貌当有四十来岁年纪,身着玄色貂皮大氅,目光悠远,望着连绵群峰,若有所思。
忽然那人目光偏转,望向峰下,只见在光明顶峰侧,那面寻常人绝难攀援的峭壁上有两道人影正在纵越而上。那人见到那两道身影,面上不由浮现一丝喜意,目光中也透出兴奋神色。那两道身影极快,不大一会儿便跃到那人身前,其中一个身着劲装,腰跨长剑,剑眉星眸,顾盼有神;另一个面有伤疤,做道人打扮,左脚微微点地,显然是跛了。
那身着貂皮大氅的中年人见到两人,嘴角逸出一丝笑意,道:“你俩这次来的怎么这么晚,害我在这站了一个多时辰。”随即目光一凝,见二人衣服上沾有血迹,诧道:“怎么?碰见谁了?”
那背剑之人道:“清晨时见到一队蒙古兵,我们两个跟他们厮杀了一阵,耽搁了一会儿。”
中年人望向跛脚道人,那道人哼了一声:“那些蒙古鞑子,不把汉人百姓当人看,我们两个忍不住出手,把他们全杀了。”
“杀得好!”那中年人从大氅中掏出两个酒葫芦,抬手抛给二人,“这两葫芦‘万年雪’,特地给你们留的。”
那道人面露喜色,迫不及待的将葫芦嘴打开,对着嘴喝了一大口,然后闭上眼睛,哈了一口气,回味道:“清洌醇香,回味绵长,这个味可馋了我三年啦。”那背剑之人也喝了一口,赞道:“天下美酒众多,可要论甘美爽洌,还得是你们明教光明顶特酿的‘万年雪’。’”那中年人听见二人赞美,心中得意,笑道:“美酒馈英雄,天下间有此口福的人也不多,其他的,就算皇帝老子,蒙古大汗,想要尝我这美酒也是休想。”
“辛夷还好吧?”那背剑之人问道。
“放心吧,他在光明顶吃得好,睡得香,如今我们明教上下,哪个敢对‘逍遥医仙’不敬?谁受伤中毒了不去求他?他可金贵的紧呢。”
“嘿,辛夷那手医术,可越发了得了,对了,这回怎么不见他来?”跛脚道人,也就是王百损问道。
“教中有个兄弟遇见仇家,被人下了毒,他在那给人疗毒呢,估摸一会儿就能过来。”话音方落,就听远处一个声音叫道:“扶摇!一全!”二人转头一瞧,正是贺辛夷,二人面露喜色,一起聚了过去,三人抱在一起,哈哈大笑。
“辛夷,嘿,你可又胖啦。”王百损笑着拍着贺辛夷的肚子道。贺辛夷苦笑道:“嗨,可不是嘛,这几年承蒙教主照顾,好吃好喝的,身体就跟气儿吹的似的,又圆润了几分。”转眼瞥见二人身上血迹,问道:“你们两个受伤了?”
王百损嘴角撇了撇道:“这话问的可差了,天下间能伤的了我们俩的人可不多,没那么容易碰见。”把遇见蒙古兵的事说了,贺辛夷见二人无伤,这才放心。几人正叙话间,忽然听见峰下有人高喊:“教主,雷门门主求见。”叶阴明“嗯”了一声,道:“让他上来吧。”
三十二年前,叶阴明趁着觉心等人离开光明顶之际一同下山,许青阳和杜天河随后便爆发冲突,最后许青阳使计获胜,
除掉了杜天河,在明教中声威大震,一呼百应,随后携势逼宫石轩,要他让出教主之位。石轩被叶阴明治愈暗疾,功力恢复,哪里肯将教主宝座拱手让人,二人一番较量,自然两败俱伤。石轩苟延残喘之际,留书一封,昭告明教上下,立叶阴明为下任教主,并命人搜寻其下落。叶阴明被找回去之后,石轩与许青阳俱都重伤待死,明教上下再无敌手,自然毫无异议的稳坐教主之位。
叶阴明初任教主时,明教因内斗而元气大伤,他将教中不服管束者关押驱逐,并收拢教众,重设建制。将原先的天地风雷山泽水火八坛改成了天地风雷四门,又在江湖中招揽武功高强、义气深重的好手,补充大为受损的五行旗,提拔能人,补足掌旗使和护教法王之缺,将原有的日月星三大光明使改为两人,仅设左右光明使,如此明教初定,在之后的三十年里,他励精图治,派教众行走江湖,使明教重振声威,渐渐重新成为了江湖上第一大教派。
此时求见他的正是雷门门主,几人见山下奔来一人,高鼻深目,卷发金髯,雷门门主原来是个西域胡人,见到叶阴明,忙道:“教主,有两个人不依咱们的规矩,硬闯上山,教中兄弟不是他们的对手,挡不住他们,被他们打上来啦。”
叶阴明眉头微皱,问道:“哦?教中兄弟伤亡如何?”雷门门主道:“倒是没什么伤亡,咱们的人都是被他俩点中穴道,动弹不得,兄弟们见他们出手不甚狠辣,所以也没一拥而上,都是两个对两个的跟他们比斗。”
叶阴明面容稍缓,点了点头,对风、王二人道:“两位,教中有事,恕我不能奉陪了。辛夷,跟我走。”贺辛夷虽是舍不得离开,但教务为重,无可奈何,只得向风、王二人告罪一声,就要离去。风、王二人对视一眼,风扶摇道:“明教高手如云,这两人竟然能硬闯上山,我和一全倒想见识见识,请叶兄准我们一同前去。”
叶阴明道:“好吧,教中出了这等事,倒让你们见笑了,咱们便一起去吧。”几人由雷门门主引着,向光明顶总坛而去。几人到了总坛广场外,就听一个声音道:“诸位明教前辈,我们兄妹二人实在是失礼了。”
“哥,用不着跟他们这么客气,咱们又不和他们攀亲戚。”说话的人声音清脆,显然是个妙龄少女。
“还胡闹,爹爹他们肯定心急如焚,瞧他们找到你之后怎么收拾你。”
那少女闻言吐了吐舌头,嘴一撇道:“爹爹才不舍得,他只会训你,等他找到咱们了,肯定说你没有看好我。”
年轻人听少女胡搅蛮缠,不由为之气结。大厅内群豪听二人斗嘴,不耐烦道:“你们擅闯光明顶,打倒了教中兄弟,今天就别想下山了。”
“哼,我们要下山,你们也拦不住。”少女昂着头道,群豪听了这话,都是大声聒噪起来,气愤不已。年轻男子眉头大皱,冲少女喝道:“你少说几句。”拱手向明教众人团团一揖道:“诸位前辈,晚辈兄妹二人此次前来,实为寻人,无意冒犯,方才得罪之处,还请各位前辈看在我们年轻识浅的份上,包涵一二。”
“哼。”一声冷哼,从明教人群中走出一个苍髯老者冲二人道:“包涵一二?擅闯光明顶,打伤教中兄弟,小姑娘又在圣火殿中大放厥词,还想让我们怎么包涵?要让我们包涵?行啊,只要把我们都打倒了,我们想不包涵也不行了。”
“这位前辈,我们兄妹二人来此,只是想找两个人,并无争斗之意,请前辈高抬贵手,不要跟我们一般见识了。”年轻人言语谦卑,态度恳切,苍髯老者听了面色稍缓,岂料那少女却道:“哥,你总是婆婆妈妈,他们不让咱们找人,咱们就自己找,凭他们这点本事,难道能拦得住咱们么?”
年轻人听了这句话,险些一口老血喷出,他费了许多口舌,就是不想再起争端,却被妹妹一句话就废掉所有努力。果不其然,那苍髯老者闻言勃然大怒,喝道:“好啊,我们明教纵横江湖,却被两个小辈瞧不起了,不需说了,咱们手底下见真章吧。”双手五指箕张,一股勃然劲力朝二人笼罩而去。
年轻人目光一凝,左手一推,一股柔和劲力将少女推开,右手轻抬,劲力如潮涌起,与苍髯老者的劲力一撞,登时将老者袭来的劲力化为无形。那老者见年轻人如此轻描淡写的化解自己的攻势,双眉一挑,心知遇到了高手,可他乃是老而弥辣之性,一招未奏效,第二招便紧随而至,脚下若涂油脂,转瞬滑至年轻人面前,双拳轰出,连续砸向其胸腹之间。
那年轻人只取守势,双掌飘飘,势如连绵雪山,给人以不可撼动之感,将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尽数挡下。年轻人此招一出,大厅外的风扶摇、王百损和叶阴明眼前俱都一亮,王百损不由自主的道:“天山六阳掌,这是心哥儿的功夫。”贺辛夷武功最低,起始还看不出来,等王百损说了这么一句,才猛然反应过来,又惊又喜的道:“什么?大哥的功夫?难道这小子,是,是大哥的……?”
几人正自惊喜间,厅中二人已换过十数招。老者攻势凶猛,却始终无法得手,他情知自己不是年轻人的对手,可此时骑虎难下,想收手已是不能。忽然年轻人身子一转,一股劲力将老者弹开,自己也转到一边,一拱手道:“前辈功力精湛,实在厉害,再有数招,小子就要撑不住啦,多谢前辈手下留情。”那老者面上一红,知是年轻人给他留足了脸面,想要说些什么,嘴却只张了一张,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忽然老者耳边一声轻咳:“鹰王,您先歇歇,让我试试吧。”
老者乃是此时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的苍羽鹰王,在教中地位尊崇,武功也是屈指可数,若是别人说这句话,他还会心中不忿,可此时一见来人,登时便没了火气,只躬身拱手道:“是,教主。”
叶阴明三十余年前平定教乱,重整教务,之后游走江湖,网罗江湖好手,其后十数年间,明教声威渐震,教务顺畅,大小事务均不用叶阴明过于操心,是以他虽功力渐深,出手次数却大为减少,只有每隔三年风扶摇和王百损上山探望贺辛夷时,他才与二人切磋一番,印证武学。此刻见到年轻人年龄不大,武功却极是高明,终是技痒难耐,忍不住上场邀斗。
那年轻人见明教教主亲自下场,大为讶异,再见到叶阴明神采不凡,一双眸子神光内敛,只偶尔才泛出摄人精光,知道自己恐怕难是敌手,忙道:“前辈是明教教主?晚辈乃末学后进,实在挡不住您一招半式。”
叶阴明呵呵一笑:“你的天山六阳掌使得不赖,谁教你的?”
“是家父。”
“嗯,你父亲是觉心吧?他现在还好吧?”
“前辈认识家父?真是太好了。家父一切安好,只是时常想念中原的故人,可是有事在身,总也回不来。晚辈们这次来光明顶,是想找贺辛夷和许葵二位叔父的。舍妹鲁莽不懂事,冲撞了明教的各位前辈,请您看在家父与您是旧识的份上,不要与我们一般见识,并请务必带我们去拜见二位叔父,小子在这里先行谢过了。”朝叶阴明深鞠一躬,拜了一拜。
叶阴明朝风扶摇和王百损瞥了一眼,道:“你们这回来,只是为了见贺辛夷和许葵?没有别的人要见?”
年轻人赧然道:“我们这回来到昆仑山,其实是偷着来的,没有跟爹娘说。再加上舍妹心急,非要见识一下天下第一大教的风采,是以就先跑到光明顶上来了,风扶摇和王一全两位叔父,还没来得及拜见。”原来觉心一路往极西之地而去,三十余年来搜寻圣火令的下落,但却遍寻不得,是以没有回到中土。后来与蓝百灵和完颜青二人成亲,只是一直没有生儿育女。直到二十五岁时,觉心武功大成之后,才由蓝百灵生下一个儿子,过了几年,完颜青又生了一个女儿。觉心总有些后世男人的观念,对儿子较为严格,对女儿却极尽宠爱。这个女儿得父亲溺爱,从小便胆大淘气,又从父母那听了许多中原故事,心中便渐渐生出了回归中土的想法。终于有一天,她按捺不住,仗着自己武功小有所成,便偷着离开父母身边,一路往中原而来。觉心与两个妻子见女儿跑了,又急又气,便派哥哥循着踪迹追来,在昆仑山下终于追上了。妹妹一路上听说明教是中土第一大江湖教派,又早知两位叔父作为人质留在明教总坛,便不顾兄长劝阻,往光明顶而来。其兄自小就宠着妹妹,无奈之下,只得护着她闯了上来。
风、王二人听了,甚感安慰,面上不由浮出一丝笑意。叶阴明哼了一声,佯怒道:“你爹三十年前闯上光明顶,明教虽高手如云,却不能挡。而今你又硬闯上来,父子二人均是如此,真欺我明教无人吗?今日若是不把你留在山上,我们明教脸面何在?”言罢气势陡增,一股劲力澎湃涌出,“毋需多言,你出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