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劳尔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的本杰明医生将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果决地拦住约瑟夫，将格兰的情况不由打断地再次转述了一遍。在他说话的期间，劳尔没有一秒的停顿和一丝的犹豫。瞬息之间，他就在脑中巧妙地替换了几个他先前向本杰明说明时所用的字眼，重新将他的台词编排了一遍，以让他的话听上去无懈可击又真情实感。

说完之后，劳尔望着那双避开自己的目光的碧蓝色眼睛，他的一切希望都由这位年轻医生下一秒吐出的词决定了。

可这位年轻的医生沉默了。

“我很清楚那些症状，我清楚你们找病例时要问的每一个问题。我被带来这里之后就一直帮本杰明在收治的那群幸运儿里留意符合症状的人。我，我给他找了48个符合要求的病例，一个个和我们一个年龄的年轻士兵阿…他们最后都死了。”

劳尔的眼角泛着红，他的眼底闪烁着光。

“这是我那个时候唯一能做的事，现在，请您告诉我，医生。到了如今我依然无能无力吗？在本杰明发明抗菌剂之后，那些人还是会死吗？”

“在剂量上我还不能保证盘尼西林的安全性，我相信你知道那些规定…”

劳尔见他有所动摇，更不肯罢休。

“你还差多少个病例？现在战争结束了，那种罕见病例只会越来越少，也许从此消失。也许我是错的，但也许，这种病会永远消失，或是在几百年后重来。”

“给我一个机会，医生…无论那人是不是有价值的病例，无论这抗菌剂是否有效，我可以在他用药前把他的血液打在我身上，我可以作为病例继续参与研究的第二阶段…这样无论如何都可以继续。”

“不，不，请你别开玩笑了。”

约瑟夫·默里听到劳尔荒唐的提议立马摇起头，连说了好几个“不”拒绝了劳尔，他推开劳尔，冷漠地从他身旁挤了过去。

除了他的叔叔，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约瑟夫更想让本杰明的发明通过考验，没有人会比他更希望，盘尼西林能作为能治愈绝大部分传染病的特效药投入使用、拯救万千、被世人所知。

他和本杰明都相信，如果能杀死这种细菌或是抑制它的生存活动，那么其他绝大多数细菌都能同样有效抑制。正是抱着这种信念，默里家族跨越了两代人，仍无法放下对这种抗菌剂的执念。

可就算他日思夜想，做梦都会梦见他们叔侄两人的梦想成真，也远没有必要如此偏激行事。默里家族的医德承诺是代代相传的，他如尊重本杰明一样尊重每一个人的生命。

劳尔的提议实在荒诞可笑，甚至不用上升至医德的层面，只要是一个有大众道德的人便一定会拒绝。可他的话也不无道理，项目难以进展的原因就是极其有限的病例。

这种特定细菌的特性极其罕见，因此，模拟其生存环境以及生存状态也同样十分困难。他曾几次忍不住向本杰明发问，如果病例有一天彻底消失，那么他们的研究是否还有意义，而本杰明从未以沉默以外的答案回答他。

约瑟夫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白色的通道尽头。

劳尔望向约瑟夫离开的方向，此刻，他被一种巨大的抽离感所包围。他从未如此地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挫败感，从未像现在这样认识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是多么透明。

帕特坐在草地里，他稍稍仰起头，头顶上的太阳让他眯起眼睛，皱紧了眉头。

温暖的阳光撒在他的后背上，让坐在这里等待了不知几个小时的人只感到越发狂躁。

手里的短刀已被他翻来覆去把玩了好几遍，不见远处的关口一点劳尔的踪迹。帕特咬着嘴唇，把头彻底低了下来。突然，他握着手里的短刀自顾自地在空中比划起来，一边比划，他嘴里还一边嘟囔。

“是啊…是啊！该死的，我可真是个蠢蛋。”

帕特一脸懊恼，他从草地上爬起来，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他走在土路上，脚下的靴子激起一阵黄色飞土。边走边想，越发觉得自己愚蠢可笑，没能更早些想明白，于是脚步愈发加快。

直到他一路跑到主路上后，见没有一辆车竟然愿意停下来，帕特才发现那把短刀还被自己明晃晃地握在手上，他实在是太蠢了！

帕特把短刀别在腰后，不久便拦到了一辆愿意载他的车，因为他大方地向车主许诺了25英镑的报酬。

“不如你先付我10英镑的订金如何，等我们到了目的地后再付我剩下的。”

汽车刚一启动，驾驶位的男人转过头看向帕特，他挑了挑眉，嘴里嚼着甘草味的口香糖。帕特稍稍侧过头，转动他的眼珠，他看着那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不停蠕动的嘴唇，还有那嘴角沾着的白沫。

帕特扭过头，脸上毫不遮掩他那一副厌恶至极的表情。他从口袋里摸出钱包，取出几张纸币，随手扔在了男人身上。男人则毫不在意，他兴高采烈地将帕特扔给他的钱塞进了裤兜里。

“谢谢，合作愉快！说实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付费做我的车。你一定是觉得我的车很不错吧…”

男人喋喋不休地说起话来，帕特则把脸扭到一旁，他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他仔细想了一下，他原本是准备等着劳尔出来的。如果劳尔没有拿到药，那好说，他能在他们回码头前就干掉他。如果那小子拿到了他说的药，那也不必两个人回去邀功，他一个人够了。根本就没有等他的必要。

他假设了一下，如果他先回到码头，他可以让船长直接开船而返，到时候随便自己说什么都可以了，谁会去验证呢？船长那些人可不会管这些事情。就算劳尔真的拿到了药，花光了自己给他的那些钱坐车回到码头，到时候他没有钱买回伦敦的船票。

再如何，就算他有多么锲而不舍，真的想方设法回去了，到时候格兰也早就死了！

帕特忍不住哼笑了一声，喋喋不休的男人停了下来，他快速转头看了帕特一眼。

“怎么了，不好意思，我好像没说什么值得发笑的事情吧？”

帕特转过头来，冷冷看着他，“请你闭上嘴。”

“抱歉，先生，我还真的不能闭嘴。我想了一下，您要去的地方要绕路，这就会花费我预料之外的太多油钱了，我实在不划算。先生，我不得不在我们说好的价格上再加10英镑，你觉得如何？”

“不，我们说好了。”

“不如这样怎么样，再加上10英镑，你现在就必须付给我，不然，你就在这儿下车吧！”

两人乘坐的汽车缓缓靠左停在了路边。

静默的几分钟之后，汽车前侧的右车窗突然爆发出一声破碎声，碎玻璃掉了一地。

接着，车身微微晃了晃，没一会儿，汽车再次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