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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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薇到西华精神卫生中心进修快半年了,随着心理咨询“洋葱皮”一片片剥开,许多出人意表的事情也呈现眼前。这条路同其它所有道路一样,对跋涉者而言都充满了艰辛和汗水,但行走其间也不时有清冽的芬芳和别样的风景。

在六楼精神科办公室打开主治医生交给的患者病历:

患者**,女,30岁,无固定职业,曾经历两次婚姻,现为单身。

个人史:患者出生两周即被抱养,现父母为养父母。患者从小聪明、敏感、好胜。一直与养父母生活在一起,14岁时被正式告知出生真相,当时感到震惊、愤怒。职高毕业,曾从事多份职业而不长久。21岁第一次结婚,1年后离婚,23岁再次结婚,不到1年再次离婚。目前患者因情感问题情绪波动大,因与养母关系问题(认为养母派人害她)而被家人认为不正常送入医院精神科求治。

当前患者精神病学诊断为:

1、人格障碍;

2、甲状腺低下。

家庭结构:养父为著名书画家,社会地位较高,经济富裕。父亲为家庭经济唯一来源,养父个性温和、感性、高情感表达,养母为养父原配妻子,与养父共同创业,共患难几十年,目前均为70岁以上老人,养母个性要强,能干,控制欲强,疑心重。家中母亲处于强势。

苏薇皱了皱眉,作为一个刚入行的心理咨询师,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患者,很有挑战性。

接下来,按主治医生的建议,苏薇先跟患者进行了初次接触。

第一次的访谈还算顺利,患者比较合作,能够顺利沟通,甚至主动提供一些信息。苏薇按照固有的咨询程序,把访谈内容记录下来,考虑就按一般程序处理就可以了。

没料到的是,第二天,两位自称是患者家属的一男一女找上门来,口口声声称要找患者的心理咨询师说明情况。苏薇按部就班地接待了他们,想到患者家属一般都要向心理咨询师表达他们急切求治的愿望以及对患者的关注,但两位家属却说了两句话:第一,他们觉得能把患者的病治好将是奇迹!第二,他们说患者向医生提供的信息都是假的,都是谎言!

这两句话对于还没有经历太多咨询事件的苏薇来说,感觉无疑是晴天霹雳。一时竟不知该怎样面对!经过一夜的思考,苏薇觉得不应该有成见,要继续与患者建立治疗关系,这两个家属提供的信息暂时抛开,也不能与患者谈及。

再次接触患者,苏薇心里有了一丝戒备,希望通过自己的观察来识别患者是否说谎。结果却完全被患者征服了,没有丝毫感到她在说谎,她的表情是如此镇定、自然、眼神也是如此坚定。

过了两天,又有一男一女找到苏薇,说他们也是患者的家属,要给医生提供情况,据称其中一位中年女人还曾多年照顾过患者的生活起居。苏薇想他们应该更了解患者的真实情况,没想到他们提供的信息依然是患者谎话连篇,绝不可以相信患者说的任何一句话!

苏薇一时气急败坏,不是因为患者是个撒谎者,而是感觉自己被轻易骗过,很是羞愧难当......于是当第三次和患者做治疗时,苏薇的心态变了,变得不那么中立了,心里有股怨气和怒气憋着,虽然还在全神倾听,但内心的厌恶感升起来了。苏薇知道已对患者产生了负移情,不能更好地共情。她心里在飞快地驳斥着患者说的每一句话:谎话、谎话、都是谎话......

这样的情绪充满了苏薇的内心足有半个月,

她与患者的关系始终停留在一个表层,无法深入下去。虽然本着职业道德,苏薇每天还在关注她......直到有一天,依然和苏薇保持联系自称是患者家属的人突然谈到,患者住进了精神科,她的父亲大哭了几次,而她的母亲却可以安然入睡了!

这个有违常理的信息一下让苏薇打起了精神,这几个所谓的家属其实都是患者父亲身边的工作人员。苏薇还没有真正接触到她的家属,这是很大的失误!不管患者是否说谎,自己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都要尽职地了解她身边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关系亲密的人。过去半月来,因为所谓的家属一直坚称患者父母年纪大,不能受刺激,没有同意让苏薇接触患者的父母。而苏薇也一直把焦点放在患者的人格问题上,致使出现僵持不下无法继续深入的治疗局面......

和患者父亲的沟通彻底改变了苏薇对患者的偏见。

这是位慈祥、精神、温和、儒雅的老人,很有艺术气质。平时说话慢条斯理,谈到他女儿时,这位父亲流下了眼泪,说是他们害了女儿。女儿本是个聪明、能干、要强、听话的孩子,可惜出生在他们那样一个家庭,虽然物质方面得到了满足,但却没有给她一个安全、温暖、平常的家庭。

苏薇听出了这位父亲的弦外之音。这虽然是个从经济收入、从社会地位来看让大多数人羡慕的家庭,却又是一个充满猜疑、风险、利益分配的凶险的家......父亲在家是个说不起话的人,夫妻两人感情并非如外界了解的美满、坚固。而夫妻没有生养过,作为母亲肯定感到这样的家不能给她安全、稳定的感受。这些情况让这个家充满变数......苏薇突然感到有些理解患者了,包括她的谎言。

谎言是她在这样的环境中的一种防御,一种自我保护和更好生存的工具。作为心理咨询师,最终还是要和她讨论这个问题。

在苏薇的坚持下,患者的母亲第一次走进了医院,和她的谈话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主要是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很有感染力,很有控制力地把她的想法倒了出来,虽然中间也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但苏薇一直看着她,当她抬起还挂有泪珠的脸,用眼睛斜瞟坐在对面的医生时,苏薇一下捕捉到了熟悉的眼神。有些慌张、有些得意、有些想观察对方的感觉,啊,对了!这和患者的眼神如此神似,毕竟是一手带大的母女啊!

母亲的倾诉结束后,苏薇心里更踏实了,虽然只是第一次接触,但一家三口的微妙关系犹如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在面前徐徐展开。某些表现是如此相似,骨子里又有那么多的不同。自此,苏薇把重点放在了患者的父母身上,不再关注来自其他人员的信息。这样的父母将会言传身教给子女什么样的人格?

和患者的治疗谈话还是一周两次地进行下去,自从开始理解患者的谎言之后,苏薇更多地看到了患者的优秀品质,比如聪慧、善解人意,对人友善、合作,并试探着在赞扬患者身上的优点时提到说谎的事。

一次咨询过程中,谈话氛围很是轻松。苏薇趁机对患者说:“其实你很聪明、能干、善解人意,虽然有时会撒谎。”说完之后就停下来观察她的反应,心里担心她会发怒,或者她会否认。哪知她听见后淡淡地笑了笑,毫不吃惊且十分平淡地说到:“没想到你看出了我的谎言,过去我是有百分之七十的谎言。”苏薇立即回报她以镇静:“其实我能理解!”

一个看似尖锐、敏感的问题,就被苏薇与患者两句看视简短的对话点穿。双方都心照不宣,不惊不诧,也不再纠缠于此。这层纸一经捅破,关系更明朗了。

后面的咨询就围绕着患者的现实问题展开了,比如她害怕母亲来杀她,这是有一定社会心理因素下的精神病性妄想,苏薇明白必须等待药物治疗的见效。她的情感问题是贯穿她十多年的老问题,父母、家人、朋友都指责她性行为不端,苏薇和她开诚布公地讨论性的问题。由于患者是个悟性极高的人,虽然中途曾经因为精神病药物的加量而导致嗜睡,精神恍惚及妄想增多,但随着药量的减少,患者变得又灵动起来了......

自此,患者的病情越来越轻,心态也越来越好,通过和她讨论、提问、面质、解释、反应,建立了良好的治疗关系,患者也有了比较积极、健康的心态来面对她的现实问题——如何与家人相处,如何面对复杂的家庭背景,如何看待性与爱的关系,如何找到自己的生活价值......

深夜,医生办公室。苏薇合上写完的患者病例分析报告,揉了揉眼睛,仿佛看到了患者重新步入社会,自由追求属于自己生活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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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抹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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