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聚散浮生
引子聚散浮生
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够活下来。因为法庭正等着你。
合上书,凌璎子的拇指轻轻滑过书页的边缘,随着沙沙的声音,一晃而过的文字将故事情节重现在眼前。
东野圭吾的作品具有某种诡异的魔力,整整一个下午,她陷在沙发里,一口气读完了这本《恶意》。像刚咽下最后一口奶酪蛋糕,盘中只有深深的回味与不舍。
深秋的黄昏凉意渐浓。她双眼酸涩模糊,腰部也有些僵硬。打着长长的哈欠伸了伸懒腰,她挣扎着摆脱了身体下面柔软的布艺沙发。
饥肠辘辘,她将一块曲奇送入口中慢慢品味。
金色的小饼渐渐融化。黄油醇厚香浓的味道借助淀粉的分解和糖分的渗透缓缓释放出来,弥漫在口腔,丰富的味蕾向大脑传递着一个接一个美妙的信号,她的心随之泛起一阵愉悦。
泡上一杯龙井。碧绿清幽的茶汤散发出淡淡的豆香,浅啜一口,顿觉心旷神怡。
此刻怎么能没有音乐的陪伴呢?不一会儿,SarahBrightman的声音便如一只蓝色的精灵,婉转盘旋在幽暗的空间里。
AreyougoingtoScarboroughFair?(你要去卡斯布罗集市吗?)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那些芬芳迷人的花儿啊,)
Remembermetoonewholivesthere,(请记得代我问候那里的一个朋友,)
Sheoncewasatrueloveofmine(她曾经是我的挚爱。)
尚未掌灯的房间影影绰绰,落地玻璃像一幅宽银幕,放映着都市的喧嚣热闹,那一层化学本质不过是SiO2的晶体,若有若无却断然隔绝着她与外界,眼前分明就是一幕华丽的无声剧。
耳畔依旧是梦幻般的空灵之声。
Tellhertofindmeonacreofland,(告诉她找寻那个地方,)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那些芬芳迷人的花儿啊,)
Betweenthesaltwaterandtheseastrand,(在无边的海水和长长的浅滩上,)
Thenshellbeatrueloveofmine(她将成为我的挚爱。)
视觉与听觉接收到大相径庭的信息。此情此景,她的大脑闪现出一个词:分裂。
不,应该是相当分裂才对。事实上,岂止是室内外环境的分裂,她自己难道不也是相当分裂吗?表面上十分放松的身体,其实整整一个下午都在推理小说中运行着极度紧张和繁复的思维。
这个刚刚步入第四个本命年的女人,似乎有了某些更年期的症状,无故的伤感,莫名的烦躁说来就来。现在,她不想放任听觉与视觉继续分裂下去了,她拉开厚厚的窗帘,把落地窗严严实实地遮住。在温暖柔和的灯光下,宽敞的客厅顿时变为幽闭的空间,SarahBrightman的蓝色精灵环绕着一个孤单的身影。
庆幸的是,这身影虽不再轻盈曼妙,却并无中年女性常见的肥大臀部和套在腰上的救生圈。
女儿南南一大早就背着书包走了,她难得一个人随心所欲地挥霍着周末,在独处的慵懒和松散中自由自在地支配着时间、身体和精神。
嗦嗦咪、嗦嗦咪、咪嗦嗦哆、咪咪来、哆咪咪来、哆来拉、拉来哆拉、哆哆拉......
手机响起《快乐的罗嗦》,随着欢畅的节奏,白色的小苹果起劲儿地在沙发上震动起来,好像围着篝火翩翩起舞的彝族小阿哥。
这是南南为她的微信设置的提示音。
一个名为依兰静轩的群在头条闪烁。今年春天在滨海大学化工系8526班相识三十周年为主题的聚会上,兰可馨为同宿舍的四个好友建立了这个专属聊天群,从那以后她们的联系频繁起来。
说来不可思议,毕业这么多年来四个人竟然从未好好聚过。年轻时忙着立业成家养儿育女,好不容易渐渐稳定了,心境却已不同,人也变得懒散起来,况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里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四年前兰可馨远渡重洋定居澳洲,每次回国只是风风光光地把大家聚在一起吃个饭,却没有机会促膝长谈。慕容讳远在东江,几次来滨海都是匆匆忙忙,她俩推心置腹的书信往来,也渐渐变成逢年过节例行公事的短信问候。即便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她和文竹并不经常见面。大家为工作、家庭、孩子忙碌着,为精彩人生拼搏着,哪有闲暇回头看看来时的路,牵挂同行的人。
转眼间就到了知天命的年岁,这才惊觉,青春已经远去,人生几多风雨,往事不须重提却总是浮现在眼前。
微信的四个头像里兰可馨最为抢眼,满面春风的女人雍容华贵之中融合着妩媚妖娆,光洁紧致的额头与性感撩人的朱唇,让人琢磨不透她的年龄。凌璎子照例是一副散淡悠闲的表情,虽然五官依旧透着年轻时的模样,可是岁月已然留下清晰的印记。文竹的一副眼镜几乎占据了所有表达面部特征的专区,除了学究以外很难让人对她的身份做出其它推测。变化最大的莫过于慕容讳了,三十年前那个灵秀天成的美少女,如今变成了一个枯槁憔悴的半老女人。
时间果真是一把冰冷的刻刀,刀刀见血地在这些女人脸上游走着,将岁月的痕迹不动声色地甩给她们。即便是兰可馨,在她精心的妆容上难道还能找回二十岁时的水灵和明媚吗?都说在鲜花上喷了发胶可以保鲜,凌璎子曾经尝试过这个办法,那一束娇艳的玫瑰被发胶固定后果然比平时多撑了一个礼拜才凋谢,可那是怎样的折磨原本透着灵气、芬芳扑鼻的花瓣,像标本一样丢了魂魄,每个细胞都被塑化,每一丝香气都无法挣脱,让她想起那位年逾六旬的女演员,经过无数次整容成就的一张表情僵硬的脸。
冻龄?十足的痴人说梦。宇宙间真正的主宰,惟时间莫属,任凭君临天下之威、经天纬地之才、倾国倾城之貌,谁能逆转它的巨轮,让生命之舟沿着岁月的河流一路永不停歇地驶来?
只有接受命运的安排,臣服于时间的约束,才是顺应自然规律的理智态度。
可是三十年难道就这么快地过去了吗?那本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为什么在她的脑海里只是一些场景,一些人物,一些感受,一些记忆的片段,诡谲的是,当它们叠加在一起时,竟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真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她时常会冒出少女时代的思绪,做事的习惯也一如既往,就连端详镜子中的那个女人,也感觉不到与以前的她有多大差别,其实她们竟然隔着五六个代沟,如果五年算作一个代沟的话。若非亭亭玉立的女儿在眼前晃来晃去,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年龄已经朝着大写的五飞奔而去。唯一的区别是,现在她时常会思考关于终极的问题,而年轻的时候却很少想到。
也许,这才是年轻与衰老的本质区别吧。
当她的手指点开四人头像上的小红点时,一行文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屏幕上。
姐文槿十七日遭遇意外身亡。
她顿时僵住了,被电击了一般。
这是文竹发来的信息,语句清晰简短,没一个多余的字。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恶搞,准是恶搞!微信被盗号了,又是个诈骗信息。她慌忙操作,先将微信退出,又将手机关机,再开机重新登录微信。
那一行字依然如故,意思明确无误。
她的心往下沉,耳边的歌声变成一阵乱码,大脑嗡嗡作响,呼应着刺耳的声音。
十七日?她下意识地再看看手机,明明二十一日了,为什么现在才通知她,到底是真是假?
手指有些颤抖,她拨通了文竹的电话。
喂一片混乱中传来文竹焦虑不安的声音,她的眼眶立刻酸痛起来,怎么回事
别问了,是真的。我正在配合公安调查取证,这里很乱,你先不要过来。
那那我什么时候过去帮你一下?
明天出殡,你早晨过来吧......又一阵嘈杂的声音,电话嘟的一声断了。
她呆呆地坐着,半天才缓过神来。
文槿,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遭遇意外意外?是车祸,是突发急病,还是什么事故?为什么还要惊动公安?她绞尽脑汁无法理出头绪,一连串的疑问纠结在一起,心中惶恐万分。
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响着。
最后一次见到文槿是在今年春天的聚会上。作为文竹的姐姐,一个有着官方背景的特邀嘉宾,她参加了他们的歌舞晚会并压轴出场,为大家演唱了一曲名为《女人花》的歌。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
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她手持麦克风,低沉柔美的嗓音恰到好处地融入音乐哀怨的旋律中,女人的寂寞心碎被她特有的音色演绎得淋漓尽致,简直比原唱梅艳芳更胜一筹。她身着一袭黑色的套裙,低低的领口里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亚麻色的短发蓬松柔软,将略带红晕的脸颊映衬得端庄秀美。
音乐停了,现场一片寂静,直到一个男生将一束鲜花献给她时,大家才从那似水柔情中猛醒过来,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她微笑的腮边,镶嵌着一对深深的酒窝,她的面容因而无比生动,魅力四射。
好一枝温婉优雅的女人花。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惊得凌璎子一个激灵。
璎子,看到了吗?兰可馨急促地问。
看到了!她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声音颤抖,这么突然!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网啊,你上网一搜就知道了,网上铺天盖地全是她的新闻。兰可馨的声音变得空洞起来,像是从遥远的空中传来,姐姐是少常哥给捅死的!他自己也自杀了
互联网上果然充斥着与文槿相关的一条条新闻。各大网站都在头条用耸人听闻的言辞报道了这一事件。
痴情丈夫手刃奸夫
一桩隐秘多年的三角恋情,终酿惨剧
女官员死于非命,疑因外遇被丈夫察觉,丈夫杀死妻子及其情人后自尽身亡
面部特写被打上马赛克在屏幕上滚动播出,那是滨海市某届人代会上,海云区建委主任文槿发言时的场景。
凌璎子的心被一柄匕首捣碎。马赛克下渐渐浮现出文槿痛苦的脸庞,嘴角一张一翕,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
滨海政坛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事业一片锦绣生命美好如花的文槿,就这么突然消失了,那个温文尔雅的生物学专家,海洋研究所的研究员,三十年来一直把她们几个称作小丫头的少常哥,居然举起屠刀杀死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三个人!
网络上热闹非凡。文竹一家的信息也被网友扒出来示众:滨海大学著名教授、博导文竹,其丈夫赵孟卓为滨海市最著名的同声翻译工作室桥的合伙人,其子赵浩然在美国加州一所高中就读。图片、地址、电话、星座一家人像娱乐明星一般被曝光在公众面前。
手机的微信提示音再次响起,小红点急速闪烁。
已订明日早班机票,九点到达滨海。慕容讳发来信息。
动车明早七点半到。兰可馨立即跟帖。
半年多来她一直在明镇陪伴生病的母亲,尚未返回澳洲。
温暖交织着一阵阵悲伤。四个人又要聚首了,却在这样的情境之中。
她闭上眼睛,头痛欲裂,眼球胀得好像要从眼眶里爆开,身体被撕裂般难受。
看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并非噩梦。
当人的肉体消失以后,什么都不复存在,这个概念曾经被文竹用数学公式表述为
(一切)一切,即一切的一切次方那将是一种怎样无边的黑暗呢?就像泰坦尼克船体上的一颗微粒,飘浮在大西洋深海,又或许真的有灵魂的存在,如一团气体,有着21克的重量,在一个无人能见的维度里慢慢升腾。文槿与少常,一对多么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两个舞动翅膀的天使,依依不舍地向天空飞去,优美的身姿幻化成活生生的两个人,缠绵的翅膀在云中抖动着变成紧紧相扣的十指,再也没有分离。突然间,少常手握尖刀刺向文槿......
一阵战栗。她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鲜血正从那冷酷无情的指缝一滴滴坠落。他们相亲相爱的真相竟是无情的背叛,冷酷的杀戮,这世界上还有忠诚与宽恕,爱与怜悯吗?
或许纠结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他们死了,他们的时间终止了,就像程序运行完毕,电影打出结束的字幕:END。
更像是一本读到尾声的书。
一阵慌乱。她的那本书呢,又是怎样的结局?在她的书中,文槿与少常是不可或缺的人物,有谁会预料到他们如此匆忙而惨烈的离场?
万事皆有因,缘起缘灭,偶然必然,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果真如此,或许在阅读中可以发现有关结局的线索。
结局,不正是每个人终极的悬念吗。
她走进记忆深处,就像翻开一本尘封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