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八章 芳草天涯 （23）

这天一大早，兰母就从早市上回来了。楼道里很清净，因为是周日，并没有匆忙赶着上班的人们。

电梯停在12楼，她拖着小车走出来，心里盘算着几个拿手好菜。今天是八月初五，姑爷本命年的生日，为了给他庆生，她特意推迟了回明镇的时间，把老头子丢给了儿子们。这些年她隔三差五就要来滨海小住几天，她放心不下兰兰。三个儿子都在她跟前，一个比一个老实厚道，生活也平平顺顺，从来不用她操心，可就这个宝贝疙瘩太不让人省心了，远在滨海不说，本来风风光光的日子，愣是让她给过得稀烂，当初给家里挣来的脸面，又一层一层揭下去，为娘的能不心疼吗。她老了，实在经不起折腾，也没有力气再为她冲锋陷阵了。她得好好盯紧着点儿，不能再让她出什么岔子。

餐桌上放着刚买的蔬菜，她一边摘着菜，一边环顾着窗明几净的客厅，心里不免得意起来。当年兰兰和庄瑞年闹离婚，幸亏有她出谋划策，不然这套房子可就便宜了那家伙，闺女不是亏大了。现在兰兰大多住在姑爷那边，只有她来时他们才会回来住。昨天兰兰特意去庄家把两个孩子接了过来，为的是今天一家人热闹热闹的庆生。姑爷一直努力跟孩子们建立良好的关系，可他们似乎并不买账，弄得他心灰意冷，每次见面都小心翼翼，生怕这层脆弱的关系被他的一句话，一个举动给毁了。

两个姑爷相比，她更喜欢庄瑞年，虽然她曾经一度恨得想与他同归于尽。她觉得兰兰跟他在一起更舒坦，天不怕地不怕，姓庄的服她，可跟这个姑爷在一起时，整个儿满拧。兰兰心甘情愿地从女神变成老婆——这是她这个当妈的无法接受的，她的兰兰从小就是当公主养的，被人们仰视惯了，怎么能随便放下身段迁就别人呢。

她是哪一年离的婚？她思忖着，灵巧的手指把竹笋干枯的皮一层层剥开，露出嫩黄的芽。哦对了，是〇一年。她还记得有一回她跟亲家母吵起来，那个婆子拉着芊芊和芃芃冲着她喊，你能把他们培养好吗，你一个唱大戏的，也不照照镜子，你女儿就是个例子，还敢跟我们庄家抢孩子，让他们管你叫姥姥，你可倒配呀。

一想起这番屈辱，她就浑身发抖，心中的怒气顿时把每一个细胞胀满，恨不得那婆子口吐白沫，当场毙命在她的脚下。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的工夫都六七年了，现在她总算慢慢平静下来，也渐渐原谅了那个老女人。都是为了自己的骨肉，她们就像两只母兽，凭借的是动物的本能。

姑爷爱吃西芹。她把西芹长长的茎掰断，将老筋一丝一丝剔出来，不能让人家觉得她做事粗糙。她烧的菜姑爷赞不绝口，所以她极力主张在家里庆生，她受点儿累不要紧，只要他们高兴就成。

卧室里有了动静，那间是兰兰带着芊芊睡的，芃芃睡在另一间。她得赶着去早市买菜，怕影响他们休息，执意在客厅的沙发上凑合了一宿，起来后腰酸腿疼。孩子们已经上初中，早就分开睡觉，不过白天还是形影不离，到底是双胞胎。虽然每次见面她都会变着法儿做好吃的，临走时还要塞上红包，可他们对她总是爱搭不理的，眼里的鄙视跟他们的奶奶如出一辙。她暗自落泪，造了什么孽哟，一想起宝贝闺女她就心疼，给人家当后娘却不能守着自己的亲骨肉，亲生的孩子冷若冰霜，倒好像她是后妈。这都怪那个老女人挑唆作祟，自打孩子们一落生她就没起好作用。事已至此，兰兰也在极力修补和孩子们的关系。这些年特别是离婚以后，她对孩子们可以说百依百顺，宠得无法无天，尤其是芊芊，要什么就给什么，想怎样就怎样。其实芊芊什么也不缺，每次见到妈妈她都任性胡闹，把小时候妈妈的疏于照顾，变本加厉讨还回来。芃芃就温和厚道得多，跟妈妈略亲近些，对姥姥姥爷也有些基本的尊重。

芃芃像咱们兰家的孩子，跟他舅舅一样，芊芊死随他们庄家，你以后得多靠着儿子才行。她不止一次这么劝闺女，可兰兰不甘心，非要把芊芊的心从奶奶家夺回了。孩子们小时候就像泥坯，怎么捏都行，可现在经过烧制，已经是成品了，哪儿还能改，硬要改，这瓷器就只有粉身碎骨的份儿了。兰兰没向任何人低过头，却对芊芊俯首帖耳，饶是如此，芊芊也少有好脸色给她，好像妈妈是她随意使唤的下人，是她前世的冤家。

唉，命啊，都是天注定的，谁让闺女上辈子欠了芊芊的。

她看了看挂钟，该做早点了。每次她到滨海来，都这么尽心尽力地伺候闺女一家，只要他们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她就是死也能瞑目了。她不喜欢这个姑爷，因为他的眼神里总有一种冷冷的距离感，是高傲，是孤独，是一层密不透风的盔甲。她知道兰兰早就跟他住在一起了，可横竖不结婚，她一催兰兰就说是她自己不愿意嫁——鬼才相信！不结婚让他天天白睡，不结婚她能得到一个子儿，不结婚他哪天想换人不就换了。后来她总算弄明白了，原来人家是怕影响儿子。等到〇三年他儿子一考上大学，立刻就跟兰兰领证结婚了。结婚前姑爷第一次到明镇家里来见她和老伴儿，她虽然一肚子意见可嘴上不敢说半个不字，他愿意娶她就是天大的恩典了，她哪敢挑人家的短儿。他带着个儿子是没错，好歹那孩子已经上了大学，可兰兰还拖着俩孩子哪，虽然他们跟了庄家，还不是在她名下的，她生怕闺女嫁过去受气。她明显地感觉到，对这个姑爷兰兰可不像对庄瑞年，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从一件事上她就看出来了，兰兰特意打电话告诫他们老两口，当着他的面不许说“他妈的”这三个字。那次回家兰兰持续着一贯的颐指气使，可多少有点儿虚张声势。她明白，她不过是在他们老两口面前装装样子罢了。

兰兰似乎对这个姑爷有所忌惮。可怜的孩子，在男人面前她向来都是作威作福的女魔头，这回算是碰到正主儿了，让人家给收到宝葫芦里，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哪。

她边干活边这么胡思乱想，突然，一阵争吵声从卧室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