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依兰依兰 (5)
“怎么讲?”
“研究生毕业后他在好几个行业里做过销售,都是知名的外企,最高职位做到中国区的老大,九几年就拿着几十万年薪。”
“老天!他现在不得和巴菲特共进午餐。”
“他当年娶了个洋媳妇,生了个特别漂亮的女儿,孩子在伯克利读艺术,前一阵子听说开始进军娱乐圈了。”
“洋媳妇呢?”
“他女儿小时候,我记得是四五岁吧,两人就离婚了。”
“这种跨国界跨种族的婚姻,更难长久。”
“的确,他们的婚姻很幸福也很短暂,真是因为陌生而相爱,因为了解而分手。女方离婚后不久就带着女儿回国了,很快又结了婚,他却陷入痛苦无法自拔。”
“他那么痴情?”
“骨子里他是个很传统的人,包括貌似长袖善舞的销售业务,其实并不是他的真爱。”
“我有种感觉,他是不是要继承他父亲的衣钵。”
“厉害。”凌璎子向慕容讳挑起大拇指,“你的眼光总是这么独到。他说婚姻关系的本质是哲学问题,他要研究,当即放下如日中天的事业,花了整整六年时间,拿下匹兹堡大学的哲学博士。”
“哇塞!牛人就是有本钱任性哪。”
“在国外晃了几年,他应聘到武汉大学哲学系教书,延续了他父亲中断五十多年的梦想。”
“老人家等到这一天了吗?”
“他父亲好像吊着一口气专等这一天,转过年夏天就去世了。2012年春节他放寒假,我们三口也回武川过年。你们知道的,那时候我跟立成还在冷战,可在我父亲面前得装装样子。我们去他家拜年,当时他父亲的病已经很重了,可头脑特别清晰。他把大家都支开,唯独留下我,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女儿。他说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没和平原再走近一步,见到立成以后他明白了,因为我俩才是为彼此而生的。”
“老人家太会说话啦。”
“当时我对他的话不以为然,甚至觉得是一种,怎么说呢......客套吧。我不明白一句客套话老人家为什么要搞得如此郑重其事。”
凌璎子慢慢晃着手里的啤酒,一层泡沫涌上来。
“春节刚过,三月十七日——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立成出事了。我们赶到永安已经是半夜,小武把果和丫头叫到一边嘀咕了几句,丫头当时就哇哇大哭起来。”她举起啤酒罐,“我的魂魄就像这泡沫,分崩离析,再也收不拢。”
“真是的,怎么会那么巧呢,那个死者跟立成身高体态一模一样,就连运动鞋都是一个牌子。”文竹心有余悸,“特恐怖,脸都没法辨认了。别说是你,我们都接受不了。果他们让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就怕你再出事儿。”
“这是冥冥之中的警示,让我绝望到只剩下一种感觉,不惜一切代价换他回来,哪怕是把我的命分一半给他都行。”
她咕咚喝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
“你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慕容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慢慢喝别着急,这些你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整整四十八个小时我没合眼,时刻想着那个存放在冰棺里的人。各种念头,真实的虚幻的统统纠结在一起,好像灵魂出了窍,四处游荡。我恨自己为什么这些年没对他好一些,恨命运把我爱的人一个个带走,恨救援不及时,甚至恨父母让我来到这个世上,忍受这些痛苦。突然一切反转,果跑过来抱住我用力摇晃着,说他没死,在另一所医院里醒过来了,报出我的手机号码。”
“冰火两重天啊,谁禁得住这种刺激!”
“是啊,那一刻我的神经一下子就绷断了。失而复得的冲击,好像系统重装,我们俩先是全盘崩溃,再还原成初始状态。当然,不可能是初始状态了,他的左腿膝盖以下全没了......当我攥住他的手,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们真正理解了彼此之于对方的意义。”
“这些情节都写进小说了吧。”
“对不住大伙儿了。两年前雄心勃勃地动笔,文章却迟迟码不齐,反反复复修改,怎么看都不满意。与其说写作是一个孤独的过程,不如说回忆很艰难。”
迎着大家关切的目光,凌璎子长长舒了口气,笑了。
“现在用不着端庄了,我哪是什么才女,早就江郎才尽了。”
“看来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生活。”
“那倒未必。本人一贯我行我素,爱谁谁。”
“拉倒吧兰兰,就你那张脸,二十四小时戴着面具呢,不化妆你敢出来见人。”
“我觉得写作有双重意义,面向外界寻觅知音固然重要,回归自我慰藉心灵更是关键。你只要为自己而写,为咱们依兰静轩留下一部口述史,让孩子们了解这些年我们走过的心路历程就行了,你就是咱班一等一的才女。”
“慕容说得对,忘掉名和利,就像你画画儿,你总不会指望有一天你的画儿拍出个天价吧。”
“立成也这么劝我,他说码字和画画就是我的广场舞,是为了修养心性强身健体,跟别人喜欢逛街打麻将一样,没有高下之分,自己喜欢最重要。”
“立成还好吧?去年你们来东江参加程煜葬礼,他跑前跑后地忙活,我当时也是糊涂,都忘了他的腿,事后想起来特别心疼。不过他的状态真好,完全看不出戴着假肢。”
“那时候已经磨合好了。”
“磨合?”
“对,他的身体和假肢的磨合,他和我的磨合,我们仨和这个世界的磨合。一切从头开始,因为他不是原来的立成了。”
“我真得说说你,咱班这么多同学在滨海,其实大家都想帮忙,可你们从来都报喜不报忧,总是拒绝我们,连立成都高冷起来,跟变了个人似的。”
“对不起文竹,我知道大家的心意,不是我们信不过大家,是你们真的帮不上忙,有些事情局外人是无法想象的。”
“那你就跟我们说说吧,五年了,也该解禁了。”
“是啊,上回在文竹家,咱们推心置腹地聊了各自的情况,你讲到立成出事就再也不肯往下讲,我们还等着大团圆的结局呢。”
“哪有什么大团圆,生活就是把一个个圆满打破的过程。那些刚刚出生的婴儿,哪个不是被爹妈捧在掌心里,可等他们长大,谁不得面对与父母的生死离别。那些情深似海的爱恋,有几个能够携手走到终点,谁又逃得过孤单。”
四个女人陷入沉思。几个兜售芒果的土著女孩儿走过来,雪白的牙齿闪亮的明眸在月色里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