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依兰依兰 (6)
“你们想象不到,他刚受伤时我们是怎么过来的。我们俩联手在人前表演坚强又恩爱的夫妻,背地里吞咽苦果,如果不是为了南南,我们或许都放弃了。”
众人惊愕,她苦笑道,“假肢把腿磨得血肉模糊,刚结了痂又磨掉,烂掉的皮肉粘在袜子上,这些他都能忍,最可怕的是精神上的摧残。他做梦总梦见左腿,想穿鞋穿袜子,可怎么也够不着,要不就梦见在球场上奔跑,浑身大汗淋漓人却钉在原地不动。他经常半夜三更嚎叫着惊醒,我们俩就一起坐到天亮。工作时他是个完全正常的人,不允许别人照顾他,回到家他还想硬撑着,可毕竟是血肉之躯啊,稍有力不从心,他就跟自己过不去,跟我过不去,性情完全变了。有一次我去扶他,他用力一推,我的头撞在墙上,直接昏了过去......”
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落在沙子里,倏地不见了。几个女人眼圈通红却不知如何宽慰,慕容讳接过她手里的啤酒,递上纸巾。
“真对不起啊璎子,我们对你俩关心太少。你们那么坚强乐观,我们不敢多问,生怕勾起你们的伤心事。”
“不坚强怎么办呢,总不能见人就哭吧。他恨命运不公平,他要扼住命运的喉咙,看谁更狠。他认真地跟我讨论过去留问题,走的好处很多,身体和精神都能解脱,不给命运得逞的机会,也减轻我的痛苦。他说有女儿替他看着我他就放心了,与其让生命烂尾收场,不如带着美好的回忆干净利落地结束。”
“想不到你们遭遇这样的危机,创伤后的心理干预实在是太重要了,可惜在我们国家这个领域还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自行消化。消化不了的时候很煎熬,就像快要淹死了,喘不上气来。”凌璎子突然捂住脸,“我......我竟然有过那种想法。”
一片浮云遮住月光,海面漆黑一片。浪头涌来,发出阵阵呜咽。
“走吧,走了或许更好些。我不止一次这么想过。”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焦枯的黄叶。
“你只是想让他解脱。”
“对对,别自责了,程煜病重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想法。”
“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南南感到不安,那一年她突然间就懂事了,每天上学前她都要拥抱亲吻我们,不厌其烦地说她爱爸爸妈妈,生怕放学后再也见不到我们。他一直徘徊在悬崖边上,被一根细细的线吊着才没摔下去,那根线攥在女儿手里。”
“还拴在你心上。他知道要是掉下去会把你一起拖下去的。”
浮云散去,月华如洗,远处的树丛中传来啾啾的鸣叫,好像求偶一般,悦耳动听。
“说出来好受多了,算是我跟自己和解了吧。”凌璎子打开披肩裹住身体,“海风有点儿凉呢。”
“和解——”慕容讳点头道,“太对了,我们这个年纪,到了与自己与他人和解的时候,再不和解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他的和解是跟整个世界的,是对自己的全盘接受,是心灵的重建。大约过了两年他的身体逐渐康复,精神也慢慢正常了,咱们相识三十年的聚会是一方良药,扫除了最后的阴霾,从那以后我们才真正走出了那个至暗时刻。他常常甩着残肢追女儿逗她开心,我骂他笨蛋他也毫不在意,他又开始给点儿阳光就灿烂了。”
“立成没变。”文竹说,“我觉得他还是咱们刚认识时的样子,开朗热情,给人温暖。”
“生活就是这样,有残酷的一面也有美好的一面,像四季轮回。他现在忙得很,经常出差,虽然行动迟缓与常人并无太大区别,我在少儿艺术中心教英语,每天两节课,不用坐班,大把的业余时间可以做我最想做的事情。”
“给小孩儿教英语?可惜了你这个职场女强人。我要是有你的本事和机遇,我宁愿呼风唤雨做人上人。好不容易到手的一切,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呢。”
“可她没兴趣呼风唤雨呀,就像你,宁愿多练出几块腹肌,也不齿那些送上门来的提款机。”
“谁说的?少给我戴高帽儿。只要不是拖拉机,送上门的提款机有一个算一个,我绝不手软。”兰可馨头一歪,“谁有资源?”
“我只认识咱学校这帮老教授,人家见到你早吓跑了。”
“高远有个朋友别号东江马云,就是老点......”
兰可馨大叫着打断众人,双手拍着沙堆,伤心欲绝。
“你们算什么闺蜜,一点儿都不贴心!老娘泡就泡嫩富帅!”
“醒醒吧,痴人说梦呢,不怕芊芊芃芃笑话你。”
“说真的璎子,你享受现在的生活吗?”慕容讳一双善解人意的眼睛,静静地盯着好友。
“人间有味是清欢。”凌璎子微微一笑,“我的工作足以维持生活,我的写作和绘画无关功利,愉悦的是我自己。”
“还有我们。小说的链接发到依兰静轩吧,让我们先睹为快。”
“人生真是太短暂了,咱们从十几岁相识一转眼就走到更年期,不仅没走散,还能彼此欣赏彼此成全......”
“啧啧,你又煲开鸡汤了,你怎么不说文竹她老怼我呢。”
“打是疼骂是爱,不理不怼才是害。”
“你这堂堂大教授就是这么教学生的吗。”
依兰飘香。一丝欢喜绽放在每个人的脸上。
“前面一定还有苦难等着咱们,可那又怎么样,咱们再也不会轻言放弃。”慕容讳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向右上方举起自拍杆。m.
“来,西瓜甜不甜?”
“甜——”
一阵温和优雅的巴萨诺瓦,送来LiasOno慵懒轻柔的声音。山坡上小木屋的灯光炫起来,树影婆娑中游客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Moonriver,widerthanamile(月亮河,宽不过一里)
I'mcrossingyouinstylesomeday(来日我优雅地去见你)
Oh,dreammaker,youheartbreaker(哦梦中人,心碎的人)
Whereveryou'regoing,I'mgoingyourway……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陪伴着你)
“真舒服。”
“香薰SPA。”
“小野丽莎是我最喜欢的歌手,听一次醉一次,她的治愈是在不知不觉中的。”
“叮咚”,一个清晰的提示音,慕容讳赶紧打开微信。
“又是邵刚吧。”
“对了,那天在滨江机场,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We'reafterthatsamerainbow'send(我们凝望彩虹尽头)
waitingroundthebend(我们在彼岸等候)
Myhuckleberryfriend,MoonRiver,andme
(我挚爱的朋友,月亮河,和我)
歌声袅袅,海风徐徐。
“猜猜看。”慕容讳调皮地笑着,眼睛眨了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