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二十七岁的秋天

第348章 二十七岁的秋天

抬头看到康熙的第一眼,八爷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老爷子的面色呈现红褐色,而两个眼眶有些灰暗。这些细微的变化在普通人眼中并不明显,但对于一位经验丰富的中医来说,就像是黑夜里的萤火一般显眼。这恐怕是血压升高,连日失眠的症状啊,就是不知道严重程度。

于是八贝勒请完安,就抬头说:“臣忧心皇上御体,求请平安脉,还望皇上应许。”

康熙消瘦的身体被裹在一件蓬松到仿佛炸开的紫貂皮中,听到这话,他愣了愣,然后动了动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缓缓朝手背方向挥了两下:“不必了。”

八贝勒闻言,又低下了头。他的目光再次触及到帝王金帐中铺了深红色地毯的地面时,就听到康熙继续说:“御医已经看过了,朕,不过是被气着了,没有旁的事。”

一起面圣的四大爷也意识到了皇帝爹的身体有些状况,也连忙开口说关心的话。他肉麻起来真挺肉麻的,“割肉做药引”之类的话也情真意切地说,听得八贝勒耳朵都红了。“难道亲生儿子真的就是这样子的吗?”他在心里嘀咕。不过这种“孝”,让八爷装,他也是装不出来的。他能站在一个医者的角度为了病人呕心沥血,但这种显然在病理上无用、只在民间传说中起到一些“天人感应”作用的法子,恕他难以苟同。

不过,八爷也不想在年纪渐长的父亲面前表现得太理智了,那不就成了当年太子和三阿哥一起探病时的对比重演了吗?于是他在脑海中拼命回忆着康熙盛年时对年幼孩子的慈爱,想到他刚穿越时见到的那个跨门而入的高大身影,那时的父皇是何等自信而包容,再看康熙如今整个人都陷在阴影和偏执中的样子,鼻尖也泛上了酸涩。

八爷微微抬起头,目光从看自己膝盖前的地毯变成看皇帝的小腿。这个角度的调整也适时露出他红红的眼眶。“儿臣担忧皇阿玛的心,跟四哥是一样的。”

果然老皇帝很受用,语气也和缓了下来:“你们都是好孩子,跟那些逆子不一样。不过朕很安好,这些日子一直有荣宪在榻前照料,很是顺心。”

荣宪公主!老四和老八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荣宪嫁在内蒙的巴林部落,而巴林部落确实是在木兰行宫周围,因此每年秋闱,巴林这家子多少都会来面圣。然而此时康熙爷的御驾已经快回到北京,周围扎寨的王公贵族中也没见到多少蒙古人。他们还以为出了废太子的大事后,蒙古人大多被要求留在自己的驻地了,哪曾想荣宪公主竟然跟在王帐之中?!

但转念一想,这位二姐姐一向得康熙爷喜欢,皇帝老爹悲痛伤身,她跟着伺候汤药,虽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就当是出嫁的姑奶奶跟着回京省亲了,难道巴林郡王会拦着她吗?恐怕那位驸马还巴不得公主能在京中替他美言呢,毕竟连太子都能被废,鬼知道风暴卷起来会不会扫到自己家,若真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哭都不知道朝哪路神明哭去。

巴林郡王能想到的,大约就只那么两层。但作为皇帝的儿子们,老四和老八同时敏锐意识到了荣宪公主的另一重身份,她是老三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太子被废,三贝勒的序齿又仅次于直郡王,荣宪是在权力中心长大的,她能不知道眼下的局面对三贝勒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吗?

进可以在皇帝面前替弟弟刷印象分,退也能获取第一手的消息啊!人心浮动啊,废太子的消息还没有正式告祭天地呢。

更糟糕的是皇帝的态度,亲近荣宪,就是在释放看中三贝勒一脉的信号。无论皇帝是不是有意这么做,外面的人都会这样解读,或者,将这种可能性纳入考虑之中。

但无论心里多么想指着荣宪公主的鼻子说“出嫁女别裹乱”,老四都只能跟着老爹夸夸姐姐:“荣宪公主事亲至孝,儿臣惭愧。”但反过来说,他要是有这么个姐妹助力,他也不会拒绝。贴心小棉袄什么的,真的太加分了。可惜永和宫一脉的公主,不输荣宪的小棉袄温宪已经不在了,而活下来的那个娇憨的小七……算了,她就老老实实过她快乐的小日子吧。

好在能打姐妹牌的就一个老三,四大爷苦中作乐地想。旁边跪着的老八也有妹妹,但安靖已经远赴西北边陲,消息往来都要滞后两、三个月,即便听说她在乌梁海当地挺贤明的——远水救不了近火,无法在京城的风波中帮到老八什么。

心里念头纷杂着,露在表面上,除了孝顺和担忧外,老四和老八不约而同地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儿子们也一个个成熟了,不再是那种稍微钓一钓就上钩的小傻鱼了。康熙在心里撇撇嘴,但他随即又想到了老十三那条上钩开咬、吃完鱼竿吃人手的食人鱼,脸色又僵住了。老皇帝突然觉得反复试探也很没意思,不如直接点。

“朕知道你们昨天晚上都听了不少风言风语,那些都是底下人的猜测和想象。真相如何,还有比朕更清楚的吗?”老皇帝说到这里,语气开始哽咽,泪水更是不住地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流淌。他狼狈的样子,并不比一个遭遇荒年没了收成的老农好多少。

“皇太子胤礽……生而丧母,朕亲手抚育……三十年,三十年感情,朕在他身上花费的心血,为诸子之最!若非他不堪为君,难托江山,朕又怎么会废除他呢?朕废太子,只因朕不止是一个阿玛,还因朕,是天子,是万民之父,不得不为朝廷社稷考虑啊……你们能明白吗?”

听懂了吗?朕废太子纯粹是太子的问题,什么年老昏庸恋权猜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老四和老八都听得冷汗涔涔,显然他们昨天晚上去找老十四打听消息的行为都被皇帝看在眼中,什么悲痛伤身无暇他顾,都是假的。或者,哪怕皇帝现在情绪低落,依旧是那个掌控全局的皇帝。这样具有掌控力的皇帝,必须是英明神武的。他不会像灭口下人一样灭口儿子,但如果胆敢将十三那番话当真,跟皇帝给出的官方说法唱反调,就等着去给十三作伴吧!

“臣……皇上一番为国为民之心,臣自然信服。请皇上万万保重龙体啊!”四贝勒伏在地上,带着哭腔说。

然而康熙好像并没有因为老四的乖顺而放过他。“那你也觉得,太子当废了?”

来了来了,终极拷问终于来了,被皇帝问对废太子一事的看法。这个回答决定了站队,决定了接下来几年甚至是直到结局的,皇帝对你的看法。

按理说,如此重要的考题,应该是谋士们精心揣摩,讨论各种后果,最后为皇子提供一个符合利益集团和政治目标的回答。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就拿这次废太子来说,留给老四和老八的时间太短暂了,一直到昨天抵达扎营据点之前,他们都没有收到关于“废太子”的任何消息。而短短一个夜晚,又被巡夜的差事占去了大半时间,又被小道消息轰炸,更逞论他们是飞马赶来的,在康熙来使的监视下,压根儿就带不了任何幕僚。

所以,他们是骤然面对这场考验的,能够依靠的惟有自己的智慧。

四大爷能够走到今天,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当即选择了一种“站康熙且不把太子得罪死”的说法:“皇上对待二阿哥一向慈爱,此番如此,定是二阿哥犯下了大错。臣读圣贤书,自然希望能同时孝顺父母,友爱兄弟;但若兄弟有错,哪里有忤逆父母帮着犯错的兄弟的道理呢?”

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提父母、提兄弟,感情牌打了;“定是二阿哥犯下了大错”,立场站了,且再次重复了皇帝的官方认证:废太子是太子的错,不是皇帝有什么瑕疵;但是最后一句“若兄弟有错巴拉巴拉”,也给自己留了余地,表明他不是对太子有什么私人恩怨,纯属帮理不帮亲,万一将来太子翻案,他就能再站回理去。

非常正直,非常纯孝,就连康熙都挑不出他什么毛病。老皇帝拿右手食指指了指老四的额头,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他的指头偏移了几寸,正对八贝勒。

“老八,你怎么不说话?你觉得太子当废吗?”

八贝勒叹了口气:“皇上,臣不该言此事。”他说完,抬起头,他的眉头是皱着的,两边嘴角下撇,显得肃穆,甚至有一些不快。

他的反应引起了老皇帝的注意,所以康熙上半身离开椅背,朝下俯过来。油光水滑的貂皮的一角从椅子上滑落。“何出此言?”

“我听说,审判案子的时候,涉案者的亲属和仇人不能当主审官,是因为他们有私心,无法作出公正的判决。二阿哥虽然是臣兄长,但一年前小十五一事,臣与二阿哥已经结怨。臣若表现得心中毫无芥蒂,岂不是欺君之举?但若直言怨怼——于公,对皇上作出英明的裁断并无益处;于私,在阿玛面前反复提及当儿子的不是,也只会让阿玛更加难过。所以臣沉默不言。”

八贝勒一直是个坦荡的人,但康熙真没想到在这个高压加到极限的时候,他也能做到如此坦荡,甚至坦荡中还带着一丝温柔。

康熙就保持着脊背离开椅背的俯身的姿态,沉默了好一会儿:“若朕命令你说呢?”

“臣亦读圣贤书,圣贤的教导,让臣不该对二阿哥有任何想法。臣一直在心中警醒自己不要对二阿哥有任何想法,即便皇上问臣,臣一时也难以说出子丑寅卯。但抛开臣对二阿哥的想法不论,废立之事,伏惟圣裁,望皇上明鉴。”

康熙爷把上半身靠了回去,好像又变成了一个缩在貂皮中的干瘦病弱小老头。但就这副疲倦的样子,仿佛一只受伤的狮子,充满了危险和压迫感。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好了,你们下去吧。”

兄弟两人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因为长时间的跪姿,腿都发麻了,但在御前他们不敢有任何失态的表现,就强忍着一万只蚂蚁啃腿的刺痛感,恭顺地倒退出了帐篷。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离开帐篷之后,从屏风后面,出来一个从一品朝服的官员。此人端着一盅参茶,放到康熙的手边。“方才荣宪公主带着这个茶盅来,臣在后门将她挡回去了,没让公主听到两位贝勒的回话。”他说话时虽然姿态也恭敬,但其中的亲近之意是遮盖不住的。

“容若啊。”康熙这声“容若”,悠长如叹息,仿佛喊这个名字就能带给他一定安慰似的。这名从一品的官员,赫然是明珠的嫡长子,当朝兵部尚书纳兰性德。

“皇上,臣在的。”

“我们是不是真老了?当年还没有朕大腿高的孩子,都长大了。”

从俄罗斯边疆返回京城后,纳兰性德已经在康熙身边呆了四年了。他这个兵部尚书低调谦逊,还没有那个跟着直郡王呼风唤雨的兵部侍郎有存在感,仿佛四年无所建树。但其实暗地里,纳兰性德已经不声不响地再次得到了康熙的信任和友谊。“孩子长大是很正常的事儿,我们还能见孙儿辈长大生子;若是得天之幸,见到曾孙辈玉树临风也是可能的。”纳兰性德如此说。

康熙于是笑起来:“你倒是看得开。”

“皇上也是看得开的人。皇上见完两位贝勒,脸上都有笑影了。”

“他们确实不错。”康熙稍微调整了姿势,让自己在椅子里靠得更舒服一些,“老四有些死脑筋,老八身上江湖气太重,其实有点像老十三。”

纳兰性德挑了挑眉,要他说,八爷和十三爷,那可真是两类完全不一样的人。十三爷天生的政治动物,而八爷的技能点全加在硬实力上了,但凡八爷有十三爷那本事,早就剑指太子之位了。

也许是纳兰性德的眉头挑太高了,康熙一秒改了口。“也没那么像,老八心太软了。他什么都懂,像老四那样说话,他懂的,他会,但他狠不下心去做。”一边说着,皇帝一边摇头笑起来。

“所以八爷是君子。”纳兰性德突然说。

“哦?”被打断的康熙爷抬了抬眼皮。“容若喜欢老八?”

“臣确实喜欢八爷,因为臣知道八爷不会害臣。”

康熙突然疲惫地闭上双眼:“是了,也会有人因为老八心软而喜欢老八。”

帐篷里安静下来,秋天早上的寒气一点点从地毯底下向上渗透。

“皇上,荣宪公主来了。说是参茶要是皇上还没喝完,该凉了,喝凉的对脾胃不好。御厨进了早膳,请皇上多少吃点。”

“荣宪有心了。”康熙把自己支起来,“那就奉饭吧。容若也一起吃点。”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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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嫡不如当神医[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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