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铁树
暖阳当空。
宋牧双眼通红走入来到王姓老人家中。
如王姓老人所说，他来到这个村子一直是一个人，本来当初继任村长的李存谦提出，村中那些单独一人的老人可以相互住在一个院子，这样一来也算有个伴儿，不至于太过孤单。
可不知为何，这位王姓老人却是偏偏拒绝了，他执意要单独住在一处，村民都认为这位老人喜静，也就没有过多劝阻。
这是宋牧第一次来老人家中，刚刚走入院子，就看到手脚不利索的老人端着一盘从山间拔出的蒸野菜从厨房中走出。
宋牧快步上前，从老人手中接过盘子，放在院中的石桌上，然后扶着老人坐在石桌边的石凳上。
桌上除了那一盘野菜之外，还有一盘蒸叶子和两碗菜汤，至于那是某种树的叶子，还是某种野菜的叶子，宋牧不得而知，而菜汤也是用野菜煮成。
宋牧在老人对面落座，他没有开口说话，老人同样不曾开口说话，并且眼前老人已经拿起碗筷吃了起来，并对不曾动筷的宋牧比划了一个吃的手势，宋牧也只好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蒸叶子放入口中。
刚入口的叶子味道很是清淡，但嚼过之后，却有一种特别的甘甜，宋牧从来没有尝过这种味道，倘若换做平时，他一定会多吃一些。
吃饭大概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可在这一炷香里，老人的眼中似乎只有石桌上的那些蒸菜，倒不是说石桌上的蒸菜十分合老人胃口，而是他在这一炷香里没有开口说出一个字，这不禁让毫无食欲宋牧想到了以前在圣贤书中看到的一句话，“食不语，寝不言”。
老人把原本盛满菜汤的空碗放在石桌上，抬起手臂抹了抹嘴，看向没吃多少的宋牧问道：“宋小子，可是爷爷做的饭菜不合胃口？”
宋牧急忙摇摇头，“王爷爷做的很好吃，宋牧只是不太饿而已。”
老人笑了笑，“那就好，那就好，爷爷还以为是不合胃口哩，不过爷爷家也实在拿不出太多东西，但这东西啊，是爷爷觉得最好吃的东西，比的上山珍海错。”
“以前那些官老爷，每日都是山珍海错，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他们都吃，其实那些并不好吃，他们只是图个新鲜罢了，吃几次就觉得腻的很，但这个不同，爷爷我可是吃了大半辈子，从来不觉得腻，你说，它是不是比得上山珍海错。”
宋牧点了点头，“王爷爷说的在理。”
老人笑了笑，面容慈祥，“既然你觉得好吃，那就多吃点，把这些都吃完，这可是爷爷好不容易在山间找到的，以后可能就再也吃不到了。”
宋牧看着眼前老人，阳光下和蔼可亲的笑脸，不忍心拒绝，把石桌上剩余的蒸菜全部吃进肚子，并在老人的眼神示意下，把那满满的一碗菜汤也全部喝完。
宋牧本想把碗和盘子拿去清洗干净，被老人抬臂拦下，“不急的洗，陪爷爷说些话如何？”
宋牧轻轻嗯了一声，坐回石凳。
老人盯着宋牧青涩脸庞看了好久，这让宋牧有些不自在，“王爷爷？”
老人像是突然回过神，“宋小子，你的命不太好啊。”
宋牧疑惑的问道：“王爷爷还会看面相？”
老人轻轻摇摇头，“面相倒是不会，不过，爷爷我年轻的时候，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家家户户其乐融融，而宋小子你从来到这个世上，面对的就是连年战火，四处漂泊……”
宋牧不以为意，
但仍是极为附和的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老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猛的一拍大腿，“哎呦”一声，急忙起身向着屋中走去。
不明所以的宋牧跟了上去，他站在门口，视线中老人把手中拐杖平放在地面，点燃几根焚香，后退两步，跪在一尊仙人瓷像前，神色虔诚，连续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求着保佑什么，三个响头过后，老人再次匍匐在地，深深一拜，这才拿起地上搁放的拐杖起身，但仍是弯着腰，双目微闭，缓缓后退，直至退出厅堂，如朝堂之上，经由帝王允许，提前退朝的官员。
见到这一幕的宋牧微微皱眉，宋庆初不拜天地，不敬仙人，只敬恩师，而这一点也被宋牧传承，他同样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虽然“通古录”记载在九天之上确有仙人，而人间也有无数人敬拜仙人，但宋牧不相信，也不愿信。
他相信的，只有自己亲眼目睹的东西，只有自己亲身体会和经历的东西。
倘若天上确有仙人，为何大汉江山连绵二十载的战火，无数人死于其中，而仙人却是视而不见，袖手旁观？
既然仙人降临世间是为了普度众生，让凡人脱离苦难，又为何百年一遇？时间除了那些在武道一途有极高造诣之人，又有多少人可以活过百年？
仙人？
何用！
老人退到门前，把手中拐杖靠墙放置，拉上屋门。
宋牧伸出双手扶着老人坐在屋前的竹椅上。
正午暖阳极为舒适，老人眯起眼眸，伸出右手捋了捋颔下灰色胡须。
“宋小子啊，你以后打算住在村子里，还是打算离开村子？”
蹲在一旁的宋牧起身答道：“我不知道。”
老人转过头，“不知道？你就没有想过吗？”
宋牧不假思索说道：“原本我是打算住在村子，但我在外面欠有几份恩情，这个必须要还，所以也只能出去找机会偿还，还完了恩情，我也许就会回到这里。”
老人问道：“可要是你的恩人根本不在乎，或者说相助你只是举手之劳，你也要去偿还吗？”
宋牧点了点头，“恩情就是恩情，不管是举手之劳，还是出于何种目的，都是要偿还的，他们可以不在意，甚至去忘记，但我绝对不能。”
老人笑了笑，“你这性子还挺倔的。”
宋牧不置可否。
老人停顿片刻，有些感慨说道：“人老了，都希望可以落叶归根，爷爷年纪大了，回家乡的路漫长且阻，所以爷爷是不可能在有生之年回到家乡了。”
宋牧自然明白老人说这些话的用意。
在宋庆初和宋牧尚未离开平安村去往徐州之时，老人就曾恳求宋庆初在自己死后，把自己的骨灰带回家乡……
可他没有想到，宋庆初会因为这次外出，与世长辞，而村中又无他人可以托付，所以他才会出言相问宋牧会不会离开村子，而他又不想主动恳求一个少年人，因此他才有那一番感慨。
“请王爷爷放心，我爹既然答应过你，如今……不过我一定会做到，”尽管宋牧心底有些不悦，有些委屈，认为老人提及此事不合时宜，但他没有丝毫表露在外，仍是向老人做出了保证。
老人连忙从竹椅上站起，伸出满是皱纹的双手，抓起宋牧的一只手，眼眸之中似有激动之色，声音有些沙哑说道：“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宋小子，你将来必然是一位鼎鼎有名的大剑仙，倘若入朝为官，也必然是官运亨通，步步登高，一人之下，名留青史的大柱国！”
听着老人的吹嘘，宋牧感到无奈，要不是老人此时握住他的手，站在他的面前，他很有可能会转身离去，但现在的他也只能在老人的言语中频频点头，以此来缓解这其中微妙的氛围。
九月天，碗里转。
老一辈的人们常用这六个字来形容深秋的白昼短暂。
暮色也在老人碎碎念和宋牧频频点头符合中，不知不觉降临，宋牧拒绝了老人的挽留，孤身走在夜幕中。
推开院门，宋牧径直走进屋内，片刻之后，提了一大坛桃花酿走出，脚步不停，向着扶风山山脚走去。
宋庆初的坟茔前，宋牧盘膝坐地，撕开坛口酒封，把酒坛放在身前，口中呢喃道：“爹，我快要离开村子了，王爷爷离世后，我要把他的骨灰带回家乡，舅舅那里的恩情我会去报答，还有在舅舅家中担任马夫的那位爷爷，他借给我一匹骏马，我答应过要还给他，还有途中救了我性命的钱大哥……”
宋牧口中呢喃不断，逐渐哽咽，北地寒风刺骨，萧瑟秋风同样冻人，可心绪沉重的宋牧似乎感受不到。
大风呼啸，宋牧身上的黑色衣衫离地飘荡，满头青丝随风飞扬，银色月光下，极为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