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塔
钟塔顶端的机械与齿轮精密地运转着,四面墙上分别挂着四张巨大的表盘,无论外人从哪个方向望来都能看见时间,可是在钟塔的内部只能看见表盘背后裸露的金属结构。
阿肆站在钟塔内部的顶层,他的头上悬挂着一口漆黑的大钟,百余年来,都是这口沉重的大钟响彻在日月学院的上空。阿肆拨动手中的怀表,时间继续倒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钟塔的内部都空无一人,随后片刻间,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忽然,阿肆手里的怀表不再起作用,无论他怎么朝回扭动旋钮,表盘上的指针也无法倒退,显然是怀表记录的历史已经到达了尽头。
阿肆抬眼望去,他终于等到了一个匆匆忙忙跑上台阶的人,那是穿着黑色学生制服的约和,此时的他将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刘海捋开,面色焦急,气息有些急促。
约和来不及调整呼吸,登上顶层后就径直从阿肆体内穿过,朝着一侧墙面上的梯子跑去。
约和手脚麻利地攀上梯子,靠近了悬挂在顶端的黑色大钟,他踩着梯子,从兜里掏出一块发亮的金色怀表,将其悬挂在了大钟的里面,随后他又从梯子上跳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瓶子里面装满了紫色的晶体粉末,他将那些粉末一点一点倒在地上,在地面上勾勒出一个漂亮的圆形法阵,做完这些,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根短法杖和一张黑色的纸页。
约和站在地上的法阵中央,左手举着那古怪的黑色纸页,右手不断有节奏地挥动着法杖,他对着那张黑色的纸页,用晦涩难懂的语言高声诵读起来,那模样就像是一个交响乐团的总指挥。
铛!铛!铛!
约和头顶的钟声轰然作响,他好似完全无从听闻般继续着自己的诵读,只不过念诵的语速越来越快,手中的法杖也舞出了破空声。
铛……铛……铛……
每一次钟声敲响,他脚下的法阵就有一部分图案亮起来,闪耀着夺目的紫光,约和还是丝毫不理会周围的变化,继续着自己的施法。约和手中的法杖每一次挥舞,都在半空中画出一个闪烁的符咒,通过不断念诵那些拗口的咒语,他开始预感自己身上有某种奇妙的变化即将发生,隐隐感知到周围有一股未知的力量正在悄悄汇聚。直到脚底闪耀的法阵将约和的身影完全隆重后,他那急促的念诵声才终于停止。
光芒散去,数不清深奥符号与文字环绕在约和身边,那些繁复的图案中蕴藏着无穷的魔力与奥秘,光是看一眼就让人头晕目眩,它们在钟塔内部的顶层以某种玄妙的轨迹飘荡着。
“成了……成了!在我死之前……呵呵……死也无所谓了……”
站在黑色大钟下的约和望着周围不可思议的奇妙场景,痴痴地笑着,脸上露出了沉醉的表情,他闭上双眼张开了双臂,好似要拥抱这些奇迹一般。
“绚丽飞红化血泥,身骨皆蚀入地狱……”
约和安详地闭上了双眼,躺倒在地,口中吟唱着禁术施展的咒语,这禁术的代价是他和他同伴们的生命,可约和却丝毫无惧,脸上流露出了满足的表情,约和的身体崩散开来,化作一片渐渐飘散的殷红花瓣,他的衣服法杖和那页黑纸依旧完好无损地留在原地。
阿肆幽立在一旁,正当他准备动身做些什么时候,那些飘在空气的文字与符号如同受惊的飞虫一般狂舞起来,那些已经消散的鲜红花瓣再一次出现,它们朝着汇集地面上躺着的黑色制服中汇聚,
空荡荡的制服再次鼓了起来,那些花瓣幻化成约和的身体,约和又被复活了。
复活的约和从地上爬起,脸上写满了茫然,他明明在生命的尽头望见了那片禁术所创造的可怕景象,这意味着他的生命也已被作为代价支付出去了,可他此刻又为何重新复活了。
“时间魔法!”
他惊呼着从地上爬起。
“时间回溯,我被复活了!禁术也成功了!”
约和几乎要喜极而泣,虽然他早有以死明志的念头,他们是实在没有其他有把握的办法才会选择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施展禁术,但若能完成任务又得以劫后余生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其他人呢?或许也还活着!”
约和朝着离开钟塔的回旋楼梯奔去,可没跑两步就跌倒在地,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缩小了一个尺寸,变成了只有不到十岁的小孩模样,他正要从地上爬起时,他又一次变小了,这回他变成了只会咿咿呀呀的婴儿,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消失不见,他失去了之前的意识和智慧,忘记了自己之前的念头,像一个真正的婴儿一样在地上哇哇大哭。
但他很快又复原了,身上的衣服又随之再现,约和的身体不断成长,又变回了十六七岁的年轻模样,他还没来得及理解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又迅速衰老成一副风中残烛的消瘦模样。
在被时间这么翻来覆去地玩弄了一番后,约和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化作了一摊齑粉,他的衣服和各种物品也随之凋零。
“死了吗?或者说,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阿肆看着空荡荡的地面,又转过身,望向正从阶梯走上来的失魂落魄的灰影,沉吟道。
“你都看见了?”
那灰影问道。
“没错,很有趣。”
阿肆调动怀表,时间回到约和因施展禁术而失掉生命,又被时间魔法复活的时候,场景也被定格在此刻。
“你想做什么?”
约和从面前这个笑容虚伪的男人身上嗅到了一丝令人不安的危机感。
阿肆没有回答,他将手里的怀表挂在身旁阶梯的栏杆上,随即朝着黑色大钟下的约和走去。约和虽然不知道阿肆究竟要做什么,可对方身上散发出极度危险的味道,约和明白自己绝对不能让他做成。
约和朝着阿肆冲了上来,朝他拼命地挥出一拳,可他的拳头从阿肆的身体里穿过,就好像阿肆只是一道幻影一般,约和难以置信地收回拳头,却被阿肆反手一拳打在面门上,朝后摔倒。
阿肆笑了笑不再理会约和,继续朝着现世里被定格的约和走去,约和瘫坐在地,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斗不过这个可怕的男人,他的余光瞥见了一侧栏杆上挂着的亮晶晶的怀表,又突然有了希望,他从地上爬起飞快地朝怀表冲去,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了那块怀表。
约和抓住那块怀表后,立刻感觉到怀表之中有股魔力在吸引着他,就像是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充满诱惑的门,约和无从抵抗,被那门吸入了其中。
阴暗的钟塔不见了,那个穿着黑色礼服的男人也不见了,约和眼前浮现了出许久不见的,真实的光明。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家餐厅,他正站在一张桌子前,桌下燃烧的碳火散发出热气,桌上被炙烤的肉片飘出阵阵脂肪香腻的气味,餐桌两侧分别坐着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小女孩,正午高照的阳光从餐桌另一头的玻璃墙外照射进来,温暖地洒落在约和身上。
一百年了,约和已经有一百年的时间没有这种真真切切活着的感觉了,他在时间的缝隙中除了观看与穿行之外,失去了所有感知的能力,就像一只真正的幽灵一样。
他不禁潸然泪下,仿佛从监牢中脱困,重见光明的囚犯一样。
那男人和女孩一起抬头望向他,似乎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桌旁的奇怪少年十分费解,对于少年眼中晶莹的热泪更是毫无头绪。
“你……你想吃就坐下来吃点吧……”
那男人有些迟疑地说道。
但那少年的双眸忽然被恐惧所占据,因为他的脑海里有一段新生的记忆正在悄悄生长。少年忽然瞳孔放大,露出极度惊恐的扭曲表情,随后凭空消失了。
餐桌旁的二人的视线还遗留在餐桌旁少年消失的位置,却很快就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望着这个方向,他们感觉有些奇怪,但还是收回视线继续享用午餐。
就好像他没来过一样。
1928年,3月17日,11时41分,日月学院钟塔顶层。
“你是谁?发生了什么?”
刚刚死而复生,从地面上爬起的少年望着眼前的来人问道。
那是个穿着黑色礼服的年轻男人,他长相斯文,举止优雅,只不过身上礼服的样式和风格是他完全十分陌生的。
“你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
无视了少年的问话,那男子走到少年跟前,伸手撩起了少年额前过长的刘海,那黑色的刘海几乎要盖住他半张面孔。
“不过只有头发像,性格,气质,智慧完全不一样。”
那男子将掀起的刘海重新放下,从那少年身旁走过,爬上了一侧墙壁上的梯子。
“你是谁?那个兰松的手下吗?”
约和警觉起来,这才发觉面前这个男人身上古怪的衣装同敌国的风格十分接近,可对方的东奇语说得几乎和自己一样好。
“不,不是,我不是谁的手下,也不是谁的老大,我就是我,姓谬名肆,你可以叫我阿肆。”
那个男人从黑色的大钟里取出了少年之前藏好的怀表,又从梯子上爬了下来,慢条斯理地走到少年面前说道。
“你怎么会知道?”
少年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倒退了两步,对面前的男人提高了警惕。
“别在意那些,我的朋友,请转过身去。”
男子微笑着说道。
“你要干什么?”
少年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着眼前陌生的男子。
“相信我,我的朋友。”
男子温和的语气中,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少年也只好半信半疑地照做了,将自己的背后留给那陌生的男子。
“给你讲个故事吧。”
少年听见身后传来男子不急不慢,原地徘徊的脚步声。
“我小时候用玻璃瓶养过一只小蜘蛛,为了透气,我常常拔开瓶塞上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每天都辛勤地替他捕捉蚊子和小飞蛾送到笔瓶子里喂它吃,我非常享受观看动物捕食的过程,我时不时还会放入一些比他更小的蜘蛛观看他们搏杀,那蜘蛛就这样越长越大,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一直在这个玻璃瓶中饲养着它。
可是忽然有一天我起床发现,它不见了,只在瓶底留下吃剩的昆虫残骸,和几片细密的蛛网。”
那个男人语气轻柔,就像是哄孩子入睡时说的睡前故事一样。
“怎么消失了呢?”
少年问道。
“我仔细观察,瓶身上下都完好无损,对于蜘蛛来说绝对是坚不可摧,唯独在瓶塞那里留了一个换气的小口。”
“它从那里逃跑了吗?”
“没错,我以为那么小的开口,蜘蛛绝对钻不出去,我一直以为,那么愚蠢的蜘蛛一定会永远被我关在坚不可摧的玻璃瓶里,可是我错了,只要那蜘蛛在玻璃瓶里一天,它就会想逃,只要它在玻璃瓶一天,就会有逃走的可能,只要它在那玻璃瓶一天,就会出现可以逃走的机会。”
故事接近了尾声,男人也渐渐提高了音量。
“很有趣的故事,不过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少年笑了笑,回过头,却发现那男人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背后,他被无声贴近自己的男人吓了一跳。
“我想告诉你的是,”男人一手握着怀表,另一只手捧着表链,在少年的耳旁轻声说道,“永远不要给你的猎物一丝逃走的机会,哪怕他蠢到了极点。”
“诶?是这样吗?”
少年觉得有些出乎意料,面前这个男人同他讲了一个十分童趣的故事,却得出这么一个奇怪的结论。
少年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刚想再说些什么时,却忽然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一条冰冷的细链死死地勒住,一时间无法呼吸,他挣扎着用双手去扯脖子上的细链,却怎么也抓不住住那细细的链子,而且那链子上的力气大得吓人,细链勒入少年的皮肉,脆弱的喉咙几乎要被撕裂,窒息让少年的胸口如同火烧一般痛苦,充血的脸部和脑袋涨得生疼,他的瞳孔开始放大,挣扎的双腿也停止了下来,双手无力地垂落,很快他就失去了意识。
穿着黑色礼服的男人见他没了动静,面无表情地从他脖子上取下挂在表链上的怀表,他伸出两根手指试探少年的鼻息,确认后者真的死亡后,伸手从少年的口袋里取出一张黑色的纸页。完成了这些,他便打了个响指,施展魔法将他的尸首点燃,自己则哼着小曲爬上梯子,将怀表重新挂回黑色的大钟里。
男人再次从梯子上爬下时,少年的尸体已经被烧成了灰烬,男人随手招来一阵风将灰烬刮去,只在钟塔顶层的地面上留下一大片灼烧的黑色痕迹。
“接下来就让我们看看,改变过去,未来究竟会不会也随之改变,这一切究竟只是怀表所创造的幻象,还是真的时光魔法。”
阿肆调动怀表,过往一百年的历史转瞬即逝,他重新走入那家烤肉店里,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并按下了旋钮,让时间自然地流动起来。
“这么多菜!谁请啊!”
阿肆故作惊讶地望着面前满满当当的烤肉架,朝身旁的都玲奈问道。
“你装失忆是吧!刚才就说了,你打赌输了你请!”
都玲奈将手中的刀叉对准阿肆,恶狠狠地骂道。
“好吧好吧,我请。”
阿肆笑了笑,也拾起刀叉开始享用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