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虫豸自悲(上)

第10章 虫豸自悲(上)

“据说北海国和安西国那边已经跟岱国打起来了,岱国兵力有夏朝的五倍之多啊!”

“真假?不是几天前天子还去广川苑射猎么,也没见朝廷有什么征召调兵的事,不然京兆尹肯定也要征召兵役,哪能少了我等?”

“北海王府不是已经在崇京征召骑卒了吗?”

“哎哎,你们听说了吗,前几日在广川苑射猎,北海国的二王子高阳彦救了当朝太子。那太子好像被野猪追击,从马上栽了下来,到现在还神志不清呐!”

“是嘛是嘛,多少天过去了,七天嘞!还没好呐?”

晌午时分,崇京城内安化里的小酒舍内,几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聚在一起闲扯。一旁的店主人听了心里不爽,拿着水瓢照着几人的头挨个砸了一下,几个人捂着头趴在桌上叫苦连连。

那店主人是个丰腴美貌的女子,大约有三十来岁,这家酒舍虽然小,但是往来客人无不赞颂这店主人风流容颜,因此不论早上吃茶点的还是晚上聚会饮酒的时候,都桌席盈满。那女主人说:“叫你们几个小流氓胡说,小心扫了客人的兴致!”

卫昂被水瓢打得头昏眼花,伏在桌上求饶。

那女主人指着卫昂说道:“上月你喝多了酒,打翻了我家酒曲坛子,三天内再不赔我,我就去找你家老父去讨。”

卫昂身边几个朋友赶紧赔笑,说五天内肯定还,不然到时候兄弟几个凑一凑,这些钱或许拿得出来。

女主人说:“总共是一千钱的酒曲,原本这个月就能拿来酿酒了,酿出的酒少说也是三千钱,多亏了姐姐我宽仁仗义,只让你照价来赔。像他们几个长得丑的也就算了,只是你长得浓眉大眼仪表堂堂,怎么也混成这副不成器的样子?”

卫昂头上又挨了一瓢,身边兄弟见了纷纷讪笑,戏谑说他说:“长得俊就是不一样,连挨打都要双份的。”自从那天被从芙蓉映月楼里赶了出来,卫昂的生计就没了着落,更不敢在家里,怕被邻居嘲讽、遭家里老父打骂。

那店主人也不为难他,转身去忙别的事情了。卫昂抬头看身边几人,个个跟他一样垂头丧气。几人中,有一个身材粗壮的名叫商大勇,与卫昂最要好,家中是编草鞋的,近几日家里晾晒稻草,因此没什么事做,也出来跟卫昂鬼混,听见卫昂说北海王府正在招骑卒,赶紧说道:“那北海王府真的招骑卒的话,我第一个去报名!我听说广川骑卒月奉二千钱,那王府招兵就算再少也有一千五百钱吧!”

卫昂听了连连摇头,说道:“要去你自己去吧,明白人谁去当兵?太平日子还能混个生活,去北海王府肯定要去发配戍边,到时候拿咱们的命去填沟渠,什么功绩、威名都是人家高门王爵的。”卫昂这样说并不是没有缘由,家中父亲卫毅原本是朝廷郡中的一名队率,二十年前作为先登死士踏上胥犁城墙,为攻破这座胡秦首都立下首功,卫毅因军功获得赏赐,但也落下了伤残。

卫昂就是出生在胡秦称臣后的几个月,险些成了遗腹子。当时卫昂还有两个姐姐,二姐出生就夭折了,大姐十几岁的时候身染重疾,说想来崇京,因此卫毅便在卫昂出生后没多久,就变卖了家产和军功所得的赏赐,搬家来到了崇京。可惜,刚刚住进崇京没几个月,大姐也夭折了,家中就只剩下了幼子卫昂。

如今卫昂没有在衙门当值,父亲年逾六旬有伤病在身,母亲有眼疾只能打理一些简单家务,全家生活全靠父亲每月一千钱的抚恤金勉强度日,

更没有人敢上门给卫昂说媒。就连平日里与朋友厮混,也只敢在酒舍里点一些便宜的茶水,只有几个月以前因为长相好,被青楼招去做伙计,生计才有了一点点起色,如今一切破灭重来,卫昂当下的心里真是空落落乱糟糟的。

“苟且捡一条命回来,也许还能拿到几匹帛作为赏赐,只怕到时候连命都没了。若是让家里绝了后,那才是罪过中的罪过,只怕死后身躯填了护城河,魂魄去填了忘川河!没得更惨了。”卫昂冷冷笑道,对商大勇连连摇头。

商大勇不服,坚持说后天一早就去北海王府打听,又说道:“要真的是打仗了,活着能赐爵封赏,就算是死,也总好过一辈子蹲在这城墙底下卖草鞋!”

卫昂劝不住他,也没了主意,只能坐在那里挠头。

“你该不会对楚庄儿有什么想法吧?”几个朋友忽然调侃他,最近卫昂总是提起楚庄儿,只因为他在芙蓉映月楼里看门值院的时候与楚庄儿有过几句交谈。但毕竟是京城中独一档的艺伎名伶,能与她说上几句话这件事,换成个宗亲贵眷也要吹嘘几天,所以大家也没有在乎这件事,但卫昂在去芙蓉映月楼之前也经常在家待业,也没见过他这样长吁短叹。

见卫昂连连摇头,身边几人都笑了,商大勇说:“还说不想楚姑娘,你耳朵都红得跟煮熟一样了!”

众人哄堂大笑,卫昂也扶额苦笑起来。

一个官差走过来,吆喝了一声,卫昂身边几个伙伴都喊了声“官爷”,纷纷从凳上跳了起来,赶紧跑了过去。原来崇京之内能做衙役的都是一些关系户,平日里当差都人模人样的,一到出门办案就叫上一些舍得拼命的小流氓,自己却站在一旁等着冒功。奈何崇京内有许多像卫昂这样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倘若能被官差信赖,倒也算是有一份不充裕的经济来源。

见店里客人多了起来,卫昂就结了茶钱,总共是两盏茶三杯水,那女主人收了几枚铜钱,讪笑着把他送走了。卫昂独自买了几个馒头囫囵吃了,又在街上闲逛了半日,从西市逛到县衙,从城内逛到城外,从市集逛到流民寨,看了许多招聘悬赏的告示,一直无所事事捱到了及昏,这才敢回家。

卫昂家中宅院共有五丈见方,主宅坐北朝南,共有三间屋室,中间是厅堂,两边是卧房,侧边有一座棚舍,院南边是两间小屋,这就是一般崇京平民生活的房子。若是一般的居民,这样的院落里面大概最多可以住下祖父母、父母、长子、次子四家人,但是卫昂姐姐早夭,自己还未娶妻,因此家中冷冷清清的只有他和父母三人居住,平日里买柴生火做饭也是母亲一人负责。

卫昂回了家,吃了两口淡饭就到房间里歇息去了,父亲卫毅也不与他讲话,母亲往返操劳着,自然也不过问。

入夜以后,卫昂躺在床上睡不着觉,起身推开窗往外看,天空中琳琅相辉,星河璀璨,秋风带着阵阵寒意袭来,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窗外隐隐传来蟋蟀的战战栗栗地嘶声,如同悲泣一般,晚秋时节,不知道这些虫豸还能熬上几天。天地之大,千千万万的人匆匆而来,惶惶而终,竟然不知能否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卫昂不禁伤感起来,披了件长衣到院里踱步。

东西只有五步半的院子,卫昂前后横竖踱步,只觉得脚下越发逼仄难行。

每年入冬的时候,都有人捱不过去,久而久之冬天就成了治丧的季节,到了一月份乡里就要向县内上报减损的人口,若是子女未能给父母治丧的,还要问罪下狱。几天前天气转凉了,卫毅告诉卫昂,说早就给自己和老妻留好了棺材本,只为那一天不让儿子为难。

墙外传来了一些人声,似在交谈着什么,说了几声就听不见了,只有一些脚步声越来越近。卫昂家院墙高,墙外看不到院内。卫昂忍不住好奇,就透过墙上的孔往外看,只见门前这条三步宽的小路上竟然有二三十人在四处游走,都踮着脚不发出响动。

当晚琳琅当空,将城内屋舍街道照得明亮,卫昂仔细看时,见这些人腰上都悬着刀剑,还有几个人手中执有弩具。须知在夏朝私藏弩具甲胄是要遭受刑罚,这些人穿的样式各异的长衣短褂,显然不是城门巡防兵卒,必然是密谋苟且之事的匪徒。

卫昂看得暗暗震惊,缩回脖颈想回屋关紧家门,乍回头时见到老母从房探头来问,赶紧一把捂住母亲的嘴,老母发出声音呜呜咽咽的,墙外顿时没了脚步声响。卫昂心里发慌,赶紧学几声野猫嚎叫,便听见墙外呵呵笑声、叹气声和窸窸窣窣走动声,恢复了响动。

“外面有坏人!”卫昂对母亲耳语说道。

老母亲耳朵不灵,似乎听明白了,点了点头,就独自回房去了。这时卫昂听见墙外传来响动,似乎墙外数十人都停下脚步了。卫昂心里害怕,那墙外的人喘息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想必刚刚院内的声音也毫无遗漏被墙外的人听到了,万一自己暗中观察被发现,只怕要被歹徒灭口。卫昂赶紧找了个阴影蹲下不敢发出声响,心里盘算该怎么办,回头看见父亲的用旧的佩刀悬在梁上,心想自己从小就不喜欢兵器,当下就算执刀也只能死的快一些。

过了片刻,墙外传来低沉的人声:“就是这个院子,荒废许多年了,昨日我来看时没有人,烦请使君暂时安歇,待我等查明暗河通道,再来接使君出城躲避。”

卫昂松了口气,知道这些人不是冲着自己家来的,就又蹑手蹑脚朝外看,只见那许多人都立在暗处,为首有一人将邻家的院门咯吱一声推开,那些人都匆匆钻进院子里去。一阵窸窸窣窣过后,竟然如同无事发生一样,再没有一点声响。

假如时间早一点,约半个时辰以前,街上还有城门巡防的兵卒,十人结队在周围巷里、城墙上下巡逻走动,但午夜过后到黎明时,那些巡防的兵卒就不知为何全都不见了。

听不见外面声响,卫昂在院中又踯躅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心想官府当差的那群人,连日常捉个骗子小偷都不肯动手,现在去官府报案只怕会被撵出来,不如白天跟父亲讲清楚然后再去官府上报案更稳妥一些。于是回了房间,竟然浑浑噩噩就睡下了。

待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卫昂刚刚起床,就撞见父亲在院内咳嗽捶腰。卫毅一见到他,就厉声问道:“呵,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做工?”

卫昂被吓得一激灵,一下子将夜里发生的事情想了起来,如同做了个噩梦一般,正想从哪里说起时,母亲从房内走出来说:“昨晚门前好像有小偷路过,亏得儿子在院里提防,不然家里不知道又会丢了些什么东西。”

见父亲脸色依旧十分难看,卫昂赶紧从房内摸了两张饼囫囵吃了,扎了头发披了身衣服匆匆奔出家门。

“幸亏没跟父亲说夜里的事,不然肯定要被痛骂一顿。”卫昂心里这样想着,挠了挠头想不出从哪里说起这件事,不论怎样讲,都仿佛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倘若是真的也无法应对,若是假的更要被家人责骂说整体游手好闲连脑子也生锈了。然而卫昂并未走远,只是在安化里附近徘徊游走,心想不论如何也要弄清楚旁边这院子里究竟有没有贼匪聚集。

待走到那门前距离还有五步时,脚下却怂了。“可能待明天这群人就走了……”卫昂心里这样想着,“万一扒着门缝往里看的时候,一支弩箭从暗处飞来将我射死……”卫昂装作在附近歇脚的样子,心里不住地犹豫,终于心里一横,在墙墩旁边顺着门轴缝隙往院里看。那院内空无一物,门窗都紧闭得严严实实。卫昂轻轻推那扇门,门一动也不动,没发出些许声响。卫昂松了口气,心想:“这样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临近晌午的时候,卫昂终于晃悠到了县衙。三十年前崇京撤县府设东西南北四方府,分别管辖崇京四方,撤崇京令设四方令职位,按照原有建制设了四方衙门,但崇京人早已习惯称衙门为县衙。安化里位于崇京城南靠近城墙附近的角落里,属南衙管辖。那县衙往来的许多官差,卫昂见了觉得似乎认得又似乎不认得,平日里那些同伴们呼唤的官差都只知道姓氏不知道名字,一时间似乎想不出什么熟人。

卫昂只能硬着头皮去县衙报案,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向一名贼捕掾讲了一遍,那小吏听了竟然笑了。

“那些人身上都配着刀剑,还有几把弩具,都住在我家隔墙的院里,都是很危险的人啊!”卫昂见对方不信,慌忙解释到。

那小吏忍不住地笑:“你说有二三十人,手里有剑还有弩?这崇京中就算是王府也掏不出一张弩来,夜里乌漆嘛黑的你怎么就能见到这种东西?你今晚回去看看,保不准还能看到有驷乘高车开进你邻居家!”

“我说的都是真的,那几人还称呼为首那人为‘使君’,说让他暂时在院内歇息,来日从暗河出城。”

捕掾叉着手,像看傻子一样用鼻子瞧着卫昂,哼道:“这崇京城内我只知道京兆尹一个使君,哪里又来个夜里逃难的使君?”

卫昂正要纠缠,那小吏恼了,一把将卫昂逮到衙堂外的角落里,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是哪壶酒喝错了?平日里我等弟兄照顾你们几个,你却跑到这里来胡说八道,这样大的案子要调集多少人马你知道吗?”见卫昂摇头,他又说道,“崇京里巡防各军由中尉凌老将军管辖,须得是县令呈报京兆府尹,然后由府尹呈奏天子,获准后才能由中尉调用巡防兵马去你家附近对付这伙贼匪。你若让我等弟兄先去探查也可以,若是真的,今夜为我等弟兄收尸,若是假的,你们几个小子日后都给我喝西北风去!”

卫昂被那捕掾教训得只得点头哈腰从县衙里退出来,才退了三五步,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按住肩膀,力量极大挣脱不得。回头看时,见到一个肩阔腰挺的横眉大汉,如同猛虎捕兔一般将自己擒在原地。

“不妨事,阎真,快放开他吧。”旁边的少年说道。卫昂再回头看时,才知道自己差点撞到人,却认不得那是高阳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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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音惊梦:列王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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