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金属和尘土
在厂房里工作了几天以后,他发现自己又进入了一片完全陌生的世界:金属和尘土的世界。提到制造,提到加工,提到科技,很多读者脑子里瞬间会勾勒出一片整然有序,规整的设备和机器一字排开,自流平的地面一尘不染的画面。说实话,他还在乡下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很快他天真的幻想就被撕碎了。首先就是尘土,到处是土。这片是充满金属碎屑的白色的土,那片是浸润了机油的黑色的黏腻的土,还有水管附近和锈混杂在一起的红色的土。他的手这辈子也没这几天这么脏过!普通的水根本洗不掉。尘土无处不在,地面上盖着厚厚一层,用来加工的金属管上覆盖着一层黏性极强的土,遮掩物品的篷布上也粘着土。
然后是声音,这儿的声音就像炎热的气候,难闻的气味一样啃噬着人的灵魂。角磨机刺耳的吱吱声像在钻你的鼓膜,振动筛发出的隆隆噪声就好像拿着大石块在你的胸口来回的滚动。至于光线,焊机的白光瞥一下就好像能在视网膜上烧个口子。厂房加班的夜晚非常阴森,为了省电,只好打开工作区域的钠灯。那黄光黏稠又浓厚,在黑漆漆的深夜里就像罪恶、疲劳和回忆的结晶体。整个厂房的其余部分黑的像深渊的底部一样,他每次在深夜盯着漆黑死寂的厂房,就有一种濒临破碎的窒息感。
白天则是净干着一些无聊却非常辛苦的工作,操作吊车把那个管子吊起来啊,把旁边那个盖子涂上油啊,拧哪几根螺丝啊。组里的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副麻木的神情,整张脸又灰又黑,干得久了,眼球上就像覆盖着一层滚烫的石棉一样。难得的休息时间就一个个都用用手机死命的刷短视频,背景乐粗俗尴尬的难以置信。他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鄙夷之情,我们的主人公这时有一种不知道从哪里涌现的豪情:他深信他能在这堆肮脏又痛苦的活儿中发现点什么。
在他入职两周左右的一个下午,他在拧一个不太便于操作部位的螺母,只能用一个特别吃力,扭曲的动作来拧。他右手紧紧握着活扳手,同时深信这是一个好时机,于是他挤出了微笑,希望能在这绵长的痛苦中挖掘到一点奇异的火光,足以改变他平常的命运。他每往里拧一圈,就“嘿嘿!”一声,双目圆睁,眉头皱紧,旁边的工友看见他好像大仇得报一般的怪异笑容,认为这小伙子可能是过于劳累导致了精神失常。
当他穿着沾满土和油的工作服回去的时候,刚好下过雨,他发现铝制的扶手上布满了晶莹的水珠,泛着和谐而温润的光辉。于是他又对自己的尝试深信不疑了—他不想以一个其他人的视角来考虑他现在过的生活是何等痛苦而污浊,他将会发现一些更加重要的东西,一定就潜藏在这里的什么地方,藏在这苦难和恶意的漩涡里。他觉得自己能够超越生活—并可以顺便以此来对抗这灰暗的命运。他上班野心勃勃,下班就沉溺在自己的这一套思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