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对自己的发现
干的久了,组长认为他可以碰一碰外派的试验任务了,于是打发他和几个老油条去十公里外的一家小分厂做一个试验。猛哥难得请了假,理由是治牙。猛哥有一颗“火牙”,时常发作,牙根疼。猛哥觉得这颗牙迟早会自己掉,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和钱,就硬挺着。去的前一晚组里熬夜赶工,猛哥的腮帮子肿了起来,疼的面露难色。在破柜子的零碎里一通乱翻后找到两颗白色药片。服下后无用,猛哥疼的呲牙咧嘴。举着拳头,一边轻轻跺着脚一边抱怨:“好啊!好啊!很好!他妈的这牙。”
在小厂子蓄水的大罐子里忙活了一天后,他已经满头是油和灰。十个手指头干活的时候感觉不到,休息的时候,指尖的钝痛随着心跳一浪一浪的袭来。因为蹲的太久,大腿肌肉好像变成了一大堆肿胀燥热的纤维,浸润着名为“苦痛”的粘稠液体。下方的打压装置里有十兆帕左右的压力,足以将人切成两截。
漫长的注水环节让所有人等到了晚上十点左右,那之后才正式开始试验。按部就班操作电脑时,突然一声爆响把他吓的一缩脖子。那之后是猛烈的气体泄露的巨响。
“关掉!关掉!”…
处理完事故回厂区时快后半夜了,这是他加班最晚的一天。他睁着滚烫的双眼,摸着黑去工作间拿包,耳朵嗡嗡作响,脚心发麻,他的一切野心今晚都被掏空了,也不想着他能从这苦熬的这一天中发现什么了,他现在完全是一个被打垮的失败者。黑暗中一个穿着衬衫的大爷举着手电进来,晃着他的脸。
“你是谁啊,在这。”
大爷显然把他当成了入侵者,没见过这新来的。不耐烦地说明了身份和晚归的缘由后,大爷还想继续跟他说说话。他看着大爷白惨惨的光下布满老年斑的脸,心头火起,抓起包夺门而出,昏昏沉沉,不小心狠狠的撞了一下大爷的肩。他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头也没回,他的头脑被一种因为疲劳侵蚀而导致的凶狠,狂热,躁乱的感觉占据了。他没了往日的小心翼翼和顺从,精心雕琢的精神堡垒在极度疲乏的身体上摇摇欲坠,垮了。
第二天,他心情郁闷,试图寻找这不愉快的来源。不是因为昨天盖子没拧到位导致漏气,也不是由于操作步骤有问题,甚至不是因为昨天的意外情况,这些他都不在乎。困扰他的感情是内疚,怀疑的感情。他发现自己的本质或许也只不过是个粗鲁的野兽而已。他的客客气气,他的谦卑,他看不起其他人找的乐子,他无条件的为人跑腿,他的可笑的野心,他曾经觉得指挥自己的这些思想就像金石般牢不可破,现在才发现这些东西就像橡皮泥一样可以任人揉捏。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行有些愚蠢了。
他顿时升起一股不可忍耐的和猛哥交谈的欲望。猛哥的牙被做了根管治疗,正歪着头在用另一边嚼东西,慢慢的把一口菜搁进嘴里。吃过饭以后,他嗫嚅许久,对着猛哥挤出了一有没头没脑的话。
“猛哥,我现在这样是不是很傻啊?我费心费力的为别人干活跑腿,对别人客客气气,干活尽心尽力。我还以为这些德行可以让我忘记我现在是多么痛苦和疲劳!可是我最近觉得,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我只是一个精神被肉体支配的凡人…我这些都是装出来的,我根本发现不了能超越人生,命运的东西…”
“你真的是因为,嘶—好疼。这个,才那么使劲干活么?”
“我觉得是啊。”
“你干活时一直想着这么?未必吧。
你跑的那么累,干的那么脏,还有空想这东西?”
“或许就是你说的那样,我只是想迫使自己去想那些东西。”
猛哥扒了一口饭,慢慢地嚼着,
“你看不上我们玩的东西,看你老是一个人待在那,你觉得你是因为你有这样的思想,所以高我们一等吗?”
“不是…”
“我觉得吧,你就是个本性太实在的小子,-没心眼,跟我有点像,嘿嘿!你不要想那些了,你就是太老实,别人给你的活你全干,不想得罪别人。至于你说的那些,我觉得你只是,在给自己辩解而已!而且还靠这个麻醉自己,让自己满足!”
“辩解?”
“对!我们都喜欢,给自己辩解!明明感到痛苦,因为自己的本性而痛苦,因为所处的环境而痛苦!于是就不得不去辩解,给自己制造一个好像多伟大似的理由,来证明自己实际比别人强!在工厂流汗就觉得自己比那些光鲜亮丽的人高贵,而跑到办公室又觉得干活的人低贱。做着买卖就嫌那些吃公家饭的人懒散,没考上大学的就觉得那些考上的是书呆子。作完这一番解释,自己就释怀了,你以为你拼命跑腿干活有多么高尚?你要是拿你说的这一套来安慰自己,还信以为真,那才是傻瓜!别辩解了,我,嘶-疼啊,这牙没做好。就讨厌这个!你的缺点就是和我一样,太老实了!不要老是想那些了,快活一点吧!不爱干就想办法嘛!不要像你猛哥一样耗在这里!”
他听了之后不说话了,捂住脑袋。猛哥说的毫无问题,但他竟然愈发感觉到他追求之物不仅仅是一种为自己的辩解和安慰,那其中确实有些更热烈,更耀眼的东西,虽然他自己描述不出它的轮廓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是却能感知到它散发的热量和光芒,并且冥冥之中被它吸引。重要的是,那东西不是仅针对他一个人量身定制的物品,别人也一样值得追求。他发现在自己的躯壳里如果发现不了它的存在,那他就要去其它地方寻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