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京城沈宅
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沈云御抬眼瞅了瞅与他对弈的梁恒,食指与中指间的黑子淡定地落到了棋盘之上。
梁恒夹起一颗白子,皱眉沉吟良久,迟迟不肯落子。这沈云御年纪轻轻,不想棋艺却是相当了得。
见梁恒举棋不定,沈云御折扇轻摇淡淡一笑:“梁伯,要不再来一局?”
“你这小子,着什么急啊,且容老夫再筹谋筹谋。”梁恒死活不肯认输。可是他再三苦思冥想也得不出盘活这局棋的法子,只好将手中棋子一丢,“罢了罢了,今儿就到这儿吧。”说着就要走人,再输下去怕是老脸都得赔光喽。
“梁伯且慢。”沈云御扇子一收,将他拦住。
“还有事?”梁恒不悦地白了他一眼,这孩子死心眼,跟他这么个老人家下棋,却一子都不肯谦让,真真不讨人喜欢。
沈云御也不在意,一边从容地收拾棋盘,一边开口问道:“梁伯可还记得与沈某的约定?”
“什……什么约定?”梁恒眼神闪躲,故意装起糊涂。
沈云御笑了笑:“想是梁伯健忘,上京之前,梁伯可是答应要说与沈某一个关于阿绫的秘密。不知眼下,梁伯可愿兑现?”这一路以来,他都不曾提过此事半句,而今他们已在皇城根儿下,阿绫眼看也快入京,到了此时此刻也是时侯该问上一问了。
别看如今沈云御脸上一直挂着浅浅地笑意,梁恒却知道他如若问不出结果,肯定不会罢休。而且事关青绫那丫头……
思来想去,他心下一横,临了又拭探地问了句:“沈家小子,你当真不知?京城?春闱?”
见沈云御表情茫然,确似不知。梁恒便叹了口气道:“青绫那丫头并不是宋县丞唯一的子嗣,她曾经还有个弟弟叫宋青竹。说起来,这事该有六七年了。”
梁恒也是三年多以前才知道这个秘密。为了救治失心疯症复发的张氏,宋青绫在求他治病的过程道出了她娘张氏患上此症的原由。
六年前,信心满满的宋学武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上京赶赴春闱。不曾想,就在发榜当日,其子宋青竹意外失足溺死在了湖中。
丈夫落榜,独子离世。张氏由此大受刺激以致精神错乱。直到三年前随夫上任洛县才有幸经梁恒之手得以恢复神智。虽然最终忘记了儿子宋青竹,但好在人是已经清醒一如寻常妇人一般,说来也算幸事。之后宋家人怕她再次发病,对宋青竹一事讳莫如深。整个洛县除了梁恒之外便再也无知晓此事之人。
沈云御这才晓得为何上回张氏说起宋青绫儿时之事会出现记忆不清的状况,宋学武又为何一副如临大敌般将此事糊弄过去。原来其中还有如此不为人知的心酸过往。
等会儿。六年前?发榜之日?幼童落水?
“沈家小子,”梁恒突然出声打断了沈云御的思考,并郑重提醒道,“这回待青绫进了京,你可得多看顾着她。老夫觉着当初他宋家在京中或许有什么冤屈,青绫这丫头心中隐隐藏着股子戾气。你可不能大意啊!”
梁恒倒底还是将他心中的担忧告诉了沈云御。临行前那会儿,宋青绫跪在他面前所说的话,现在想来仍是令他心惊不已。
莫非当年宋青竹落水一事有什么隐情?
沈云御眉目凝重,他起身与梁恒拱手长揖道:“晚辈知晓了,多谢梁伯告之。”
……
冯任远长到这般大,这还是他生平头一次踏足大晋都城。他弃了马车,高坐在马上,一路上左顾右看,满眼都是惊奇。
“真不愧是京城!”怪不得他娘亲时常在他耳边念叨着过去在京城的日子。
“哎宋青绫,你看那个耍大缸的艺人,你同他比谁人力气……”冯任远很是兴奋地用扇子指着路边的杂耍摊子。
然而一回头,却见宋青绫此刻脸上目无表情,整个一副生人勿进人的样子。吓得他一个激灵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好在京城繁华,下一瞬他又被路过的两个红发胡人深深吸引住了目光,对此更加啧啧称奇。
因为提前使人给永安伯府去了信,故而伯府的人算着日子早已等候在了城门口。宋青绫一行人刚出现,便被认了出来。一路上十分殷勤地将他们带往永安伯府。
冯任远身为男子,被管事从正门迎进了伯府。而其妹冯容婉则被伯府的下人领到了府上的角门处。
至于宋青绫,她死死地攥紧马缰,眼睑微垂着。别人与她寒暄,她亦不回话,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意,更是半点也没抬头去欣赏过伯府这座高门大户的红墙碧瓦斗拱飞檐。
直到听见车轮再次发动。她才将视线落到了那辆缓缓驶入角门的马车上。而后又果断掉转马头,轻夹马腹:“驾……”
冯容婉听到身后那熟悉的驭马之声。她撩起帘往后看去。正巧看到宋青绫骑着马渐渐消失在了街巷尽头。心头不由微微泛酸:当真是一刻也不愿多做停留,马不停蹄地会情郎去了。虽说这二人的姻缘多少有几分像是权宜之计,但到了这份儿上,也着实令人生出几分羡慕。
一想到沈公子,冯容婉的脑中又不由自主地滑过某张冷峻清冽的面容。
这一路上两人几乎不曾说过话。偶然眼神相碰,他从来都是淡淡的瞥过。仿佛在他眼里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想到这些,冯容婉心里莫名就有一丝难过。只是这情绪刚冒出来,就听前头传来了一个女子银铃般清脆的喊声。
“婉姐姐。”
冯容婉此刻所有的心思瞬间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跌宕起伏的气性儿。她心头冷笑一声,随着车帘的掀起,面上立马露出了温润如水的笑意:“瑶妹妹。”
离开永安伯府之后,宋青绫请三位镖师去京城有名的酒楼吃席听曲儿。安顿好后,她向掌柜通报了姓名。掌柜的一听,即刻将人引向了酒楼后院的一处雅室。
“姑娘里边请,夫人正等着你呢!”
夫人?宋青绫心头纳闷,难道大胖丫头已经成亲呢?如何在信中不见她说起此事?
“多谢掌柜。”
宋青绫等人走后正打算敲门。不过下一瞬那门便被人从里头猛地打开了。
“吓。”宋青绫被突然冒出的脑袋唬了一跳,身子下意识的往后仰去。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又被眼前之人欢快地一把抱住。
“绫子姐,我终于又见着你了。”
“胖丫?”宋青绫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位身形苗条瘦削的女子。
只见女子拼命点头,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是我,是我。”说完还特意拎着裙角炫耀似地转起了圈。
要不是见她脖子上挂着那块熟悉的青鱼玉佩,宋青绫真不敢想信,眼前之人便是当初那个浑身圆嘟嘟的大胖丫头。
“胖……”宋青绫刚要开口,却又觉着眼下这称呼已经不太合适,便改口道,“宋青鱼,你这可是与我好大一场惊喜啊!”
“嘻嘻,进来说话。”宋青鱼笑着将人拉入屋中,“来,看看我这儿如何。”
宋青绫知道她爱看书,尤其爱看神怪类的话本。但这间雅室里陈列的话本书籍之多,着实叫她惊叹不已。
“这儿的书籍大多都是我夫君替我四处搜罗来的。宋青鱼得意地说道。
宋青绫侧头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最后落到了她挽起的妇人髻上。
宋青鱼的父亲是司天监的监判,官位虽然不高,但人家祖有恒产,家产颇丰。这间酒楼便是她父亲给她备下的嫁妆之一。曾几何时,她也怕这丫头太招人惦记最终遇人不淑来着。
“如此看来,你相公对你甚好。”宋青绫也认同地点点头,随后一屁股坐在堂内上首的椅子上不客气地嚷嚷道:“说说吧,你这儿……”她拍了拍自个儿的脸颊,“怎么回事?你如何瘦成这般,还有你几时成的亲,嫁的何人,快快说来让你绫子姐听听。”
宋青绫比宋青鱼大上半岁,二人是在六年前宋学武进京赶考的那阵子相识的。
彼时宋青鱼逛街时因为身形样貌的原因被街上的小混混欺负,宋青绫撞见,二话不说出手就将五六个半大的小子打得落花流水纷纷求饶。
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因此结识。一问之下才得知她们不仅姓氏相同,连名字也都相似。缘分使然,两人不过相处几日便学了那桃园三杰拜为金兰姐妹。
后来,宋青绫因故离开了京城,二人只能偷摸着书信联系。这一来是怕张氏发现导致病情复发,二来也是宋青绫有意多了解些京中大事小事,信中便常有涉及朝堂政闻类的小道消息,由此不得不更加谨慎传递,以免招致祸端。
虽然早已不是新婚燕尔,宋青鱼还是有些害羞。她揉着手帕扭扭捏捏地坐到旁边椅子上:“就是……就是我爹娘给我相看人家,我相中了夫君,但又怕他瞧不上我一身的肉,这才努力了大半年清减了身子。”解释完她还特委屈道,“绫子姐,你是不知,那大半年我都不知米肉是为何味儿。”
“哦,原来是为了心上人啦!”宋青绫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初那个胖丫头吃着红焖肘子那满嘴油呼呼的样子。想来为了她的夫君,她可是吃了老大的苦头。
这便由不得宋青绫不好奇地问她:“哎,你那夫君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叫你一个顿顿无肉不欢之人为了他半年不粘荤腥。”
“你知道武卫将军不?”宋青鱼凑过来,挤眉弄眼疯狂示意。
宋青绫神色一怔,愣了半晌拭探着反问:“你是说……御前扛鼎的那位?他……是你夫君?”
宋青鱼激动地点头如捣蒜,笑得跟捡到宝似的。
“那个胖……不是,鱼儿,绫子姐求你个事呗?”宋青绫笑咪咪地望着宋青鱼,这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但说便是。”宋青鱼分外豪爽。“自家姐妹客气甚。”
宋青绫嘴角一勾:“帮姐约个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