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临时换来个实习生……
1988年末，春江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大院里，迎着寒风一连招摇了三天的彩旗终于打起了盹儿。扑克大小的雪花像刚卖完血一样，有气无力地落向地面。
在眼科门诊楼道里，十几位燕尾帽上带斜杠的护士小蜜蜂般来来回回地维持着秩序，跟患者说起话来也像蜜蜂一般温柔：
“进入诊室前请先整理好自己的着装，待会儿说话要使用礼貌用语，请注意国际形象……”
主治医师袁枢在宽大的诊台前如坐针毡，不停地将带皮垫的椅子挪来挪去，可是无论怎么摆弄都找不到满意的姿势。
今天他要接受眼科教授藤野明二郎的当面考教。藤野教授号称是国际知名眼科专家，如果今天袁枢不能对答如流、妥善应付的话，对照前两天别人的遭遇，很可能他也会落得个没脸没皮的下场。
门被突然推开。袁枢赶忙起身相迎，却看到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小伙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边行礼一边念叨着“老师好”。
这个小伙能比袁枢高出半头，白衣的胸前印着“春江医科大学”。医院发的白大褂都是相同的款式，区分年轻医生身份全靠胸前印的那几个红字。
印着“春医附院”的是医院的正式职工，印着“进修”两字的是下面医院过来的进修医生，而印着“春江医科大学”的都是大学还没毕业的实习医生。
面前这个实习生袁枢并不认识，于是放下紧张的心情随口问了一句：
“有事儿吗，同学？”
“顾主任让我过来给您当个帮手。”小伙儿答道。
袁枢愣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
“不是应该小顾过来帮我打下手吗？”
“顾主任说小顾医生昨晚高烧不退，今早上实在下不来床了。”
“又来这套，真特么……”脏话都喷到了嘴边，袁枢硬是把后半句给咽了回去，心中的火苗子像是对上了鼓风机般呼呼乱窜。
“你啥时候来科里实习的，科里除了小顾就没别人了吗？”
实习生似乎感受到对面的火苗子快要燎到自己脸上，赶忙躬身解释道：
“袁老师，我叫苏瞳，苏州的苏，瞳孔的瞳。今天是我到眼科实习的第一天。刚才报到的时候主任正在找人替小顾医生的班。我看大家都不情愿，就自告奋勇过来了。”
听罢这个名叫苏瞳的实习生的解释，袁枢非但没有消气，反倒像火上浇了油一般爆燃起来。
“哈巴狗戴串铃，你瞎充什么大牲口？！一个刚进科的实习生就揽下这么个倒霉活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
说着话，袁枢径自坐回椅子上，气呼呼地瞪向门外道：
“身为科主任，他顾青棉即便是护犊子也不是这么个护法！
所有好事儿都要拉自家傻儿子拼命往前凑，一有困难就把儿子使劲儿往家里藏，咱们顾主任真是一点体面都不顾了……”
正要继续发作，只见一位身形消瘦、头发花白的老医生从门外进来，大步走到诊台的另一侧面向自己站定。
袁枢赶忙起身相迎道：“早安，教授。”
来者正是今天的主考官藤野明二郎。
虽然拜鲁迅先生所赐，中国民众对“藤野”这个姓氏有些好感。可是这位藤野教授严肃的神情和挺拔的一字胡配在一起颇显冷峻。单从形象和气质而言，很可能要比前两天引起公愤的青木和武田更不好相处。
藤野躬身回礼：“袁桑，
祝我们合作愉快！”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觉得能和所谓的国际知名专家“合作”是一个名利双收的美差，但是仅仅用了两天这种想法就被彻底打破。
某些挤破脑袋也要和专家“合作”的鼠辈，在见识过这种饱受摧残的合作方式后又开始纷纷往后出溜，甚至开始装病了。
袁枢真不知道今天的“合作”将为自己带来的是惊喜还是惊吓。“合作愉快”这四个字更是想都不敢想的。
两边坐下的时候，表针正好走到了八点整，藤野教授向护士点了下头：“可以开始了。”
在护士的引导下，进来一位工人打扮的年轻患者。
患者进门后先是将一张视野检查单递过来，藤野教授双手接过视野图并向患者俯身行礼。
见此情形，患者慌忙起身还礼，身后的凳子被带倒，咣当一声砸在地板上。
袁枢被咣当声惊得浑身一激灵，只见藤野教授拿起检查单轻轻瞟了一眼便直接递到了自己面前。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道：“袁桑，你先看看视野图，考虑一下患者可以诊断成什么病？”
检查单左上角写着双眼的视力有0.6，两张圆形的图像显示双侧鼻下象限有两片对称的黑色阴影，阴影的部分代表视野缺损，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其它的提示。
“这就要诊断患者是什么病了？？？”袁枢在心里暗自叫苦，脑子里乱作毛线团。
足足沉默了三分钟，对面投来的炯炯目光像熨斗一样在身上灼烧，他只能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和表情，然后抬起头来镇静相对：
“藤野教授，患者的视力有0.6，这样的视力不能算好，但也不算太差，说明病变不在黄斑。
而在临床上造成双眼对称的视野缺损的病症也有很多，比如丘脑附近的脑卒中、炎症造成的视神经病变、颅内肿瘤、眼底血管疾患等等。”
看着藤野教授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袁枢继续说道：
“仅凭这张报告单上的内容，目前还无法对病因做出明确诊断，我需要先看一下眼底。”
说着话袁枢站起身来，伸手去拿桌上的检眼镜。却不料藤野教授一把摁在了检眼镜的箱盖上。
“袁桑，根据视野报告尽管不能下定论，但至少也应该有一个诊断的方向了吧。”
不看眼底出诊断，这是摆明了要刁难人的节奏。屋里的暖气片烧得烫手，袁枢却觉得心口拔凉拔凉，他开始后悔自己费了半天劲去争取这么个曾被看作是出头露脸的机会。
………………
两国邦交正常化后，春江医科大学与文京医学院签署了关于合作办学的一系列协议。这些年稀稀拉拉的举办过好几次签字仪式。
今年秋天的时候又传来了消息，说是文京医学院院长将亲自率领一批知名学者访问春江医科大学。
届时除了组织双方教授举办一系列学术活动外，学者们还要和青年医生和学生们一起出门诊、查房，对低年资医学生进行手把手的现场教学。
闻得消息，春江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全体职工整整忙活了好几个月。
除了对医院硬件的必要修缮和整理之外，还责令全院医生突击学习，连续组织多场基础理论和临床技能的考试。
每个科室都要选出素质最好的青年医生和成绩最棒的实习学生各一名接受外籍专家的指导。
在这些考试中，袁枢可谓是出尽了风头。基础理论和基本技能考了双第一的成绩，被选出来与外籍专家合作。
医院领导亲自向袁枢训话：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要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向世界展现我们春医职工的学识与风采！
本来眼科选出一名青年医生后只需要再选一名正在实习的大学生出来就算齐活了，但是科主任顾青棉却单独向医务科提出要求：
说是对于临床医学专业的学生而言，眼科只是一门考查课。学生们对眼科知识和技能的掌握普遍不如内、外、妇、儿这些考试课掌握得扎实。建议眼科剪掉实习学生的名额，换成低年资医生去接受外籍专家指导。
于是，同为眼科主治医师的“主任公子”顾文谦便被硬生生塞进来充当实习学生的角色。顾主任这么干，的确让大家嫌弃得不行不行的，但这又实在不算什么大事，袁枢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文京医学院代表团如期到访。前沿技术讲坛、学术交流会、高难度手术展示会，一系列活动都按照之前的计划在热烈的氛围中举办着。
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所有的活动都是那么的有条不紊、欢乐祥和。
直到日方专家带着那些“准备接受专家指导”的青年医生们开始临床工作的时候，这种热烈友好的气氛才突然急转直下。
第一天查房，青木龙太郎教授当着住院患者的面在病案首页上用红笔划了一个大大的叉号，然后咆哮着把病历夹子扔在一名年轻女医生的脚下。
女医生一脸惶恐地看向身旁的翻译，翻译结结巴巴地说道：“青木教授说你对病程的记录太过笼统，而且与实际病情严重不相符，在他们国内，病历写成这样是要坐牢的。”
听闻此言，饶是在心脏内科有着“小辣椒”之称的主治医师谷粱也一时没绷住，直接泣不成声。
消息传开，全院哗然，咋这么大火气，莫非是这个青木今天吃了枪药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当天下午，肝胆外科医生刘家骥把院长堵在了办公室里，撸起了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