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老(上)
我从高楼摔下,命大,除了十几处骨折外,没有别的事儿。
伤好后,我不能干重活儿,便含泪告别了工作了四五年的工地,回了小时候生活的村子。
“乡老!”
我对着村口的大核桃树下,站着一个白发,白胡须,仙风道骨一样的老者——李满乡,恭敬道。
打我记事起,他就是这副模样,村里人叫他乡老。
乡老点头,“你是老孙家的小子孙道仁吧?”
笑呵呵的看着我,说道。
“是的!乡老您这是?”
我问。
“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呢!”
乡老自顾自的说着,许是没听到我的问话。
“我爹一直说这个名儿好,得亏了您老啊!”
我回答。
“嘿!老头子就那么几个字,你正好是八月十五的生日,给你了就是你的!我哪儿管好不好!”
乡老疲惫的眨着眼睛,声音有些沙哑。
我有些疑惑的盯着他看,但我看不出个所以然。
“您这是?”
于是我再次问道。
“快回去吧!”
乡老挥了挥手,我也不再纠结,道别后离开了。
村子里的变化不大,路还是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墙还是方正的青石砖墙。
包子铺还在,小卖部也还在。但是那外来人的药材铺怎么不在了?
“胖婶!”
一个黝黑的妇人出现在我面前,我打招呼道,而她有些疑惑的看着我。
“你是?孙道仁?”
胖婶有些不确定的说。
“是我啊,胖婶!”
我笑道。
小时候胖婶对我极好,时不时的就给我两块糖吃。
“害!你看,你这一出去就是十好几年,我差点就认不出你来了!”
胖婶笑道。
“快,进屋坐会儿来!”然后招呼我进屋。
“不了,我先去看看我家的房子!”
我拒绝说。
“那你有空来家里坐坐,我那闺女过两天也该回来了!你们可有十几年没见了!”
胖婶说。
我点点头,慢步离开。
回想起了那个从小便和我不对付的小女孩,花不语。
“孙道仁!”
这声呼喊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循着出声的方向看去。
是一个穿着白色体桖,浅蓝色牛仔短裤,脚上蹬一双小白鞋的女人。手里拖着一个蓝色的行李箱。
我懵逼的看着她,脑海里快速翻找着和她相似的面容。但失败了,我不知道她是谁。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胖婶出声道,有些欣喜若狂。
我这时反应过来。
“花不语!”
我点头回应她。
“进来坐坐?”
花不语邀请道。
“不了吧,改天来!我还要回去看看……”
我正在找理由的时候,她突然打断我。
“怎么?不敢来?”
她有些轻蔑道。
我从小和她不对付,到最后惧怕她,但我现在二十六岁的大男人,我会怕?
“那就坐坐吧!”
我拖着箱子往她家去。
“妈,我回来了!”
这时,花不语才冲着胖婶道。
“我不知道你回来了?刚刚问你话呢?”
胖婶有些不满的说。
花不语伸了伸舌头,“哎呀!我这不是看见孙道仁了嘛!十几年没见,
给他打个招呼!我可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提前回来了呢!”
花不语说着还上手拉着胖婶的一角,声音甜糯甜糯的。
我看得有些入神,这女人和小时候不一样了。还是不是那个大大咧咧的大姐了?
“道仁,快进屋来坐!”
胖婶不和花不语计较,冲着我热情道。
我将箱子放在门口,背着包进了屋去。
“怎么想到回来了?”
花不语盯着我,有些好奇。
“好久没回来了,想来看看!”
我说。
“对了,那个药材铺呢?”
我想起那个不见踪影的药材铺,问道。
“卖假药材被抓了!”
花不语说。
我心里有些遗憾,我打算去学学那个人的手艺,去找些药材来卖,这样我能有个生活的保障。
“你怎么了?”
花不语或许看到我的不愉快,问道。
“我还想着去学学手艺,给自己找个活计!”
我说。
“你也打算不走了?”
花不语笑道。
“难道你也不打算走?”
我抓住那个“也”,问。
花不语没搭话,点点头,然后提着箱子,“我先去收拾一下,很快的!”
她大概怕我趁她不在,悄悄离开了。
胖婶端着一个瓜果盘,里面是瓜子,糖,和几个苹果。
“来,道仁!吃点瓜果!”
胖婶招呼我说。
“不忙活了胖婶!您坐着休息会儿!”
我客气道。
“嘿!十几年没见你了,心里啊,还有些高兴呢!中午就在这吃吧?你回家去也一时半会儿搞不到吃的!”
胖婶闲不住,不是挪动一下椅子,就是整理一下毛毯。
“也好!麻烦你了,胖婶!”
我答应了,因为那十多年前就不住人的屋子收拾起来要废很大一番力气。
再就是花不语回来了,而且胖婶对我也没得说。
“那我去准备去!”
胖婶高兴道,匆匆忙忙进了厨房。
“中午在这吃?”
花不语从房间探出头来,有些高兴。
我点点头,“回去也真的找不到吃的!”
“你来帮我挪一下床!”
花不语喊我去。
我放下背包,起身往她的屋去。
屋子里有一股很复杂的味道,不是很好闻。
花不语见我捂鼻子,解释说:
“我也一两年没回来,家里潮,有些东西都起霉了,我不让我妈动我的东西,所以她不管!”
我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了一声。
我又看了看紧靠着墙角的床,“这床摆在这里很好!干嘛要挪走!”
“东西掉进去了,要找找!”
花不语说。
我便不问话了,双手握住床,使劲儿挪动。
“噗~”
有一个类似本子的东西砸在地上。
我定睛一看,是一本泛黄的笔记本。
我正要去拿,花不语先我一步拿起。
“小时候的笔记!”
花不语解释说。
我也没有多想,等她出来后我便又将床挪回去。
“谢谢!”
花不语说。
我有些意外的看着她,心想:“十几年完全够改变一个人了!”
“不客气!”
我说。
然后我退出她的房间,外面的空气要好不少,没有那股潮湿和发霉混合的气味儿,我想到家里的房子,一定比这个还要叫人难受。
我闲着无聊,便去门口坐下。
四周的人也开始认出我来。
“道仁啊!啥时候回来的啊?”
“哎呦,可有好些年没有见到你了!”
“你在外面咋样啊?怎么想着回来了?”
……
我也一一应付着热情的他们。
逐渐的,街道旁的人热闹起来。
“四婶儿来两个包子!”
“五叔!给我来两张刮刮乐!”
……
他们短暂的惊讶回来,然后又步入了自己的生活轨道,路过的许多人我都陌生,看样子是来游玩的。
也偶尔有几个和我相识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聊上两句。
乡老步履蹒跚的从街道那头走来,我对这个老者十分感兴趣。
从刚才和一些人交谈中,我得知乡老如今九十有四了。
也从大家的口中得知乡老总在村口的原因。
他在等人,等了好几十年了。
“乡老!”
我站起身来打招呼。
“道仁啊!你没回你家去?”
乡老停顿下来,看着我说。
“家里没人烟火气了,胖婶留我吃饭!”
我说。
乡老点点头,然后慢慢悠悠的沿着这条路的尽头去。
“孙道仁!你干嘛呢?”
花不语收拾好房间后,来到我身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有些俏皮的模样。
“刚刚看到乡老,和他打了个招呼。”
我说。
“他从来不理人,你太久没回来了,可能不知道。”
花不语说。
“可是我和他简单的聊了几句啊?”
我震惊了。
从来不理人我是理解的。
所以我也震惊,因为我和乡老的确是聊了几句。
“不可能!”
花不语肯定说。
“我刚才在村口和他打招呼,他看都没看我一眼,更别说聊上几句了!”
花不语接着说。
我一时间愣住了,我确信我没有出现幻觉,乡老真的和我聊上了。
我又见花不语说得严肃且认真,相信她也是说的真话,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收拾完了?”
我叉开话题,不去纠结乡老的事情。
“还有的忙,发霉的衣服什么的还没洗,房间里也一股难闻的味道,我只是喷了些香水,也管不了什么用。”
花不语有些苦涩。
“那你睡觉咋办?”
我脱口而出。
“不是还有房间吗?怎么?邀请我去你家睡?”
花不语调侃我说。
我摇摇头,“我家那情况肯定更糟糕!我自己都恐怕没地方睡觉呢!”
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给了花不语调侃我的机会。
果然,花不语都没有过脑子,笑盈盈的看着我,“那你晚上在我家睡吧!”
我一脸黑线,“干脆让我和你睡得了!”
我说完这话的时候带着点期待,我的恶趣味上来了。
“好啊!”花不语又没过脑子的答应下来。
“呵呵,那个,我开玩笑的!”
花不语的表情让我一时间分不清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我怕闹出一个大乌龙。
“切!真没趣!”
花不语也不陪我聊天了,转头进厨房去帮胖婶忙活。
我又坐在门口,望着路的尽头,恍惚间又看到了乡老佝偻的背影。
我爬了很多的山,走了很多的路,过了很多的桥,见过很多的人,但让我很多好奇的,只有乡老。
周围的人声鼎沸,欢声笑语此刻与我格格不入。书里说“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他们吵闹。”大概就是如此,我不协调的坐在门口。
脑子里是小时候在村子里的时候,又有离开村子后的事情,有父母离世,有我工作。
“孙道仁!吃饭啦!”
太阳高挂,炽热而刺眼。
我透过手指看见模糊的它,它却不为我所动,太无趣。
“来了!”
我起身进屋。
“麻烦您了,胖婶!”
我坐在桌子上客气道。
“害!这有什么的,我也要吃饭啊,不过是多一双筷子!”
胖婶说。
“我看啊,要不你就在我们家吃几天,等你把房子收拾好了之后再回去开火!”
花不语在一旁搭话。
我有些腼腆,是装的。我对于热情总有些抗拒,可能我应该孤独。
吃饭时讲究少说话,这是村里子大多人家的孩子都要上的一课。
我们几乎不在饭间谈话,只有收拾桌子时,胖婶笑着道:“我觉得不语说得不错,这几天就在我这吃吧,你那里也不方便!”
我正想着拒绝的词汇,花不语又接话说:“孙道仁!就在这吃!”
她的语气让我不能抗拒,脑子里想起小时候那个凶巴巴的女孩。
二十六了,还是很怕她。
我点头应下,“那就麻烦你们了!”
胖婶笑着说没啥,花不语在一旁有些古灵精怪的。
“这几天我帮你去收拾屋子!”
花不语说。
“我自己……”
“那就这样说好了!一会儿就去你家!”
花不语替我做了决定,并且安排道。
我最后妥协,不再推脱。
……
轮子在石板上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我和花不语朝着我家走去。
“你在外面怎么样?”
花不语展开话题,问道。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
花不语不解的看着我。
“开始很好!后来我的身体里多了好多的“铁疙瘩”!”
我解释说。
“怎么了?”
花不语关心的说。
“十几处骨折,不能做重活儿了,我便回来了!”
我笑着,没有悲伤。
“怎么回事?一次性说清楚给我!”
花不语有些生气的说。
“从八楼摔下来,命大,只有十几处骨折!”
我淡淡道。
花不语比我想象的还要表现的过激。
掀开我的衣服观摩起我那一条条蜈蚣般的口子。
“怎么会这样?”
花不语带着些哭腔的说。
我摇摇头,“脚滑就下来了!”
见她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伸出手给她擦掉。
我正要抽手回来时,被她一把按住,我的手贴在她的脸上。
“这个场景我幻想了无数次,你知道吗?孙道仁!”
我只有震惊,看着花不语,我怀疑她脑子有病,我去哪里知道?
“磨磨蹭蹭的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完这段路回家去!”
我说。
花不语恨恨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自顾着抹掉眼泪。
“去你丫的!”
花不语说。
我表面是很平静的,但我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如果仔细看,我的身子还有些发抖。
“没说找个男朋友?”
我有些好奇的问花不语。
“母胎单身二十六年!”
花不语像是在炫耀一样说。
“你呢?”
花不语问我。
“我有很多的女人!”我说。
花不语的眼神有些暗淡下去。
“她们在书里,电视里,手机里,甚至我的幻想里,但从来不在我的生活里!”
我又继续说。
“为什么你的话可以说得那么华丽?”
花不语问我。
“我哪里去知道?”
我说。
……
我的家到了。
乡老也站在我的家门口。
我和花不语上前打招呼,乡老先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盯着花不语。
“你们两个还没结婚?”
乡老声音有些沙哑的说。
一时间和花不语一样愣住了。不知道乡老说的是我们单个拎开来说的,还是合在一起说的。
乡老这时候伸出干枯的双手,两个食指慢慢靠在一起。
“你们该结婚了!”
乡老说。
我这时候和花不语明白过来,指的是我和花不语两个人合在一起,该结婚了。
可我离开十多年,这是第一次遇到花不语,说结婚太扯淡了。
我笑笑没说话,当做是乡老年岁已高,糊涂了。
花不语也许因为乡老的话害羞了,总之是脸红着,但也没说话。
乡老又打量起我来。
“你受伤回来了?”
乡老淡淡说道。
我点点头,心里很诧异,但我想到乡老活了九十多年了,看出一些端倪也是正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