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七促狭
?宫玉成闻言大惊。心知这老头儿说到做到,也不知会用何种手段折磨自己,吓得一颗心“突突”狂跳。他忽然从地跃起,拔腿便逃。独孤异身形未动,只见左手倏忽伸长,一把抓住宫玉成后领,将他擒了回来。然后扣住宫玉成的命门,狞笑道:“小娃子,看来不吃些苦头你是不会从的。”
宫玉成顿觉得从背心涌进一股激流,剧烈痛感接踵而至,散漫于全身,禁不住震颤起来。时而觉得燥热难当,如火炙烤;时而觉得深寒入骨,如坠冰湖;时而觉得体内有万蚁啃噬,奇痒难忍;时而觉得如利刃剜割,如同戮心戮肝一般。深夜的山谷传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夹带着回声,显得异常凄厉。
不多时,宫玉成叫声渐弱。独孤异怕他吃不消丢了小命,便停了手。宫玉成如烂泥一般伏在地上,双手深深地插入泥土中,却始终不肯讨饶。独孤异费力无果,心下索然,悻悻地睡觉去了。一宿天明,独孤异吆喝着:“上路了,上路了。”宫玉成浑身酸软无力,但也挣扎地爬起来,行动稍慢些,屁股上便狠狠地挨了几脚。知道眼下自己根本逃不掉,只好乖乖地跟着独孤异,只等以后慢慢寻找机会了。
二人向东行了几日,翻过崇山峻岭的太行山,便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期间,宫玉成又受了几回折磨,但依然不肯服软,独孤异无奈,也就暂时作罢了。
这一日,二人来到了一处名曰许家佐的庄子,正逢村民赶集,倒也热闹。独孤异有些口渴,好不容易才寻了一家茶肆,带着宫玉成进去。店内不大,却也干净,有不少过路人在吃茶。二人在靠墙的桌子旁坐下,独孤异也不理会宫玉成,只自己要了一壶茶,自斟自饮。宫玉成无事,店内四处张望。只见店中央设了一张大桌,能坐六七人,却只坐了两人,桌上放了不少果品馔点。一人十六七上下,穿一身素衣,样貌甚是俊美;另一人年纪略小,身着蓝色短打,一脸笑嘻嘻的模样。二人旁若无人,谈笑风生。
只听素衣男子道:“小金子,这一趟门虽然累些,却是大开眼界,比闷在家里强了万倍。”他的声音清脆悦耳,十分动听。宫玉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素衣男子也发觉有人盯着他看,不由地红了脸。蓝服男子见状,白了宫玉成一眼。宫玉成忙扭过头。蓝服男子道:“师······”他吐了吐舌头,道:“师哥,头一回出门,你就在武林中露脸啦!”素衣男子道:“什么露脸不露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蓝服男子道:“看他们嚣张跋扈的样子,可见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今日遇到师哥算他们倒霉,三拳两脚便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哈哈!”素衣男子笑道:“那几人太过脓包了些。看来‘天星教’也不过如此,是江湖中的传闻太过玄乎。”
独孤异听到“天星教”三字,不禁转过头来。只听蓝服男子犹豫道:“师哥,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素衣男子不耐烦道:“有话就说嘛!”蓝服男子压低声音道:“师哥,你可别······生气。你还是缺乏江湖经验,事后不该自报家门哪,万一‘天星教’日后找咱的麻烦······”素衣男子“哼”了一声,不屑道:“让他们尽管来好了。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咱们名门正派的人何曾惧怕过旁门左道?”他说“名门正派”时,刻意加重了语气。
独孤异最听不得“名门正派”四个字,忍不住发怒,将茶碗“啪”地摔在桌上,茶水四溅。
就在这时,
店内有人哭喊道:“哎呀!俺的褡裢呢?谁见俺的褡裢啦?那里面装的可是救命钱哪。”店内茶客的目光一下被吸引了去。一个老汉顿足捶胸,鼻涕眼泪齐流,哭得甚是伤心。有茶客询问缘由,那老汉哭诉道:“老汉我姓杨,家是蠡县的,老伴死得早,只留女儿和俺相依为命。前些年遭大旱,颗粒无收,实在无奈只好将小女卖了。原本是想给她寻条活路,可谁知小女转手便被卖到保定府的一家妓院。可怜俺的女儿,过得真是生不如死啊。这两年,俺积攒了些积蓄,把家里二亩薄田也卖了,又借了点,好容易凑了四十两银子。本想去保定府赎女儿,可······”讲到此处,杨老汉使劲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蹲在地上,又嚎啕大哭起来。
众茶客纷纷表示同情,咒骂那天杀的偷钱贼。素衣男子听得眼圈微红,他拨开人群,快步走到杨老汉身旁,安慰道:“大叔,别难过了,我这里有点银子,你先拿着。”说着拿出一包银子递给杨老汉,竟有十余两。众人无不惊叹:“乖乖!这人出手真阔绰哪。”素衣男子叫了声“小金子”,蓝服男子心神领会,急忙掏出钱袋,抖了个底朝天,拿出二两银子递于杨老汉。
素衣男子道:“大叔,我家离此不远,若您信得过我,便与我回家取银子去!”杨老汉睁大浑浊的双眼,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拿着银子的两手不停地颤抖,半响才道了声:“救命恩人哪!”纳头便拜。素衣男子急忙搀扶,连声说使不得。众茶客赞口不绝,都说张老汉遇到贵人,合该他女儿脱离苦海。
宫玉成下意识地摸了摸全身,可惜连一个子儿都没有。他对素衣男子十分钦慕,不住地称赞。独孤异忽然道:“小娃子,你可知道谁是偷钱的贼?”宫玉成一愣,反问道:“你知道?”他拉住独孤异的衣袖,急切道:“那赶紧抓了他,给杨老伯追回银子好救女儿呀!”独孤异朝素衣男子一呶嘴,低声道:“就是他。”宫玉成吃惊道:“胡说!怎么能是他呢?绝对不是他。”
独孤异冷笑道:“你懂什么!你才吃几两干饭?!江湖险恶,贼喊捉贼的伎俩,爷爷我见得多了。方才我亲眼见他偷了杨老汉的褡裢,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能瞒得了别人,却逃不过爷爷的眼睛。”他说得一本正经,看到宫玉成将信将疑,继续道:“你看他胸前鼓鼓的,褡裢就藏在那里。要不咱们打赌!若是赌输了便给我做徒儿,成么?”宫玉成忙摆手道:“不赌,不赌。”他再仔细观察了一番素衣男子,越来越觉得可疑,尤其是胸前鼓鼓囊囊的,确然是藏得什物。他低声恨道:“好贼人!还在那里假作好人,险险让你骗了我。”
当下,宫玉成径直来到素衣男子跟前,大声道:“别装好人啦,偷钱的人就是你!”他这一嚷,现场顿时一片哗然。素衣男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道:“你说什么?”宫玉成道:“银子是你偷的,老伯的褡裢就揣在你胸口,要不然敢叫我搜一搜吗?”素衣男子涨红了脸,又羞又恼道:“你······你······无赖!”宫玉成心道:“捉贼拿赃。先将赃物搜出来,看他如何抵赖!”趁素衣男子不备,疾向其胸膛抓去,正好抓了个结实!
素衣男子猛不防被袭,两肩不由地一耸,倒吸一口凉气,“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宫玉成发觉情形不对,还没容他细想,只听“啪!啪!”两声,脸颊被狠狠地抽了两个耳刮子,顿时眼前金星乱舞。素衣男子羞愤难当,掉转头跑出店外。蓝服男子急忙喊道:“师······姐!师姐!等等我。”匆匆追了出去。
众茶客都听得真切,原来素衣青年是个女子,纷纷打趣起来,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宫玉成这才明白对方是个妙龄女子,他情窦初开,隐约懂得男女之事,也明白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方才竟然抓了人家的······突然觉得自己是个下流无耻的罪犯,又愧又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这时,独孤异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对宫玉成竖起拇指,哂笑道:“好徒儿!你也太心急了吧,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轻薄人家姑娘。年纪不大,色心倒不小!不亏是我的好徒儿。”说罢,仍大笑不止。
其实独孤异一早就看穿了素衣人是女扮男装,是个初入江湖的雏儿。当听到两人口无遮拦贬损“天星教”,尤其是素衣女子张口闭口“名门正派”、“邪门歪道”,令他十分生厌。正要发作时,却被杨老汉被盗之事打了岔。他也恼怒宫玉成死活不肯拜他为师。于是乎便想出这促狭法子去捉弄二人一番,以泄心头之恨。
宫玉成狼狈不堪,呆呆地不知怎么才好。独孤异嘲弄道:“走吧,还在回味温香软玉的滋味么?哈哈!”说着起身便行。经过杨老汉的身旁,随手抛出一物,白花花的,落在杨老汉的脚下。众人仔细一瞧,却是一大锭银子,足足有五十两。“赎你女儿去吧。”话音还未落地,身形已飘出店外。
宫玉成紧着追上独孤异,气呼呼地质问:“你为啥要害我?为何坏那姑娘的名声?你让人家如何做人?果真是无耻下流之极!”独孤异左手一抡,将宫玉成打翻在地,接连滚了几滚,怒道:“奶奶的!你骂爷爷无耻下流,无恶不作,是不是?你自傲是名门正派之后,不肯做爷爷的徒弟,那爷爷就败坏你的名声,让江湖中人都知道岑卧岚收的徒弟是个无恶不作的小坏蛋。咱们俩无耻加坏蛋,正好作一对好师徒!”宫玉成一听,暗里叫苦不迭。坏了自己名声是小,要是连累了师父可就是万死莫赎了。当下便服软哀求道:“独孤前辈,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求求你,放过我吧。”
独孤异好言道:“只要你乖乖地听话,爷爷心情好了自然就会放你。走吧,且陪爷爷去趟赌坊,这几日不赌,手痒痒得难耐。”宫玉成无奈只好跟着去了。
沿街有一处楼阁,显得格外醒目,名曰“聚香阁”的酒肆,只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聚香阁”街对面有一处破旧房屋,大敞着门,老远就听到里面吆五喝六,很是热闹。独孤异早已迫不及待,捋了把袖子,快步而入,宫玉成随后跟着。屋内热烘烘的,强烈的旱烟味儿混杂着汗臭味儿扑面而来,宫玉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独孤异挤进人伙,掏出大把银钱,豪赌起来。这伙赌徒哪里是他的对手,他故意先输一阵,让这伙人尝个甜头,然后便逐渐赢回。不到一个时辰,他跟前的银钱堆得像一座小山似的。赌徒们越输越不肯罢手,不住地问东家借高利贷。
天已过晌,独孤异才感觉有些饥饿,望了一眼对面“聚香阁”,嘴角堆起一丝笑意。他唤过宫玉成道:“爷爷还要赌几把,你去对面饭馆儿给爷爷弄得吃的来。”说着,掬起一大捧银子来。宫玉成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急忙用衣襟兜住,道:“前辈要吃点什么?”独孤异笑道:“爷说几道菜名,可记好了,错了要打屁股!‘朱唇一颗点樱桃,玉面无暇腻鹅脂,软温新拨鸡头肉,润滑初凝塞上酥。’置办去吧。”宫玉成听得一头雾水,但“樱桃”呀、“鸡头肉”呀、“酥”呀却听得明白,心中暗自纳罕,这老儿赢了钱高兴,说话都变得文绉绉的。
宫玉成一脚跨出门外,只听背后沉声道:“爷爷这里盯着你哪,可别想逃。”
他应了一声,便奔向“聚香阁”而来。推门而入,堂内空荡荡的,只有一名老妇半躺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正使劲地挖鼻孔。老妇看到有人进来,将手指上的污物往鞋底上一抹,急忙站起来,见来人是一个少年,不由冷冷道:“你要做什么?”宫玉成道:“大婶,赶紧来碗面吃,有刀削面最好!”老妇一脸鄙夷,生气道:“这里又不是饭馆,哪来的面吃!赶紧滚滚滚!”随即一屁股墩在藤椅上,自言自语道:“小忘八,闲得却来消遣老娘,真是的。”
宫玉成挨骂受气,却不愿和妇人一般见识,只好闷闷地往出走,一不小心从衣襟处掉出块银子来。老妇听到声响,不由地一激灵,从椅子上蹦起来,一双发红的小眼睛不经意一扫,就看到地上的银子,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追来。宫玉成俯身正要捡起银子,却被老妇抢先拾起。那老妇冷脸立刻堆满谄笑,亲热道:“小公子,方才说要吃什么‘老小面’,老身这里真没有,不过有可口炸酱面,绝对好吃。公子坐下稍等片刻。”说着不由分说地将宫玉成摁坐下来。
不多时,有人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桌上又摆了些牛肉、咸菜、花生之类的小菜。宫玉成饿得紧,三下五除二吃了个罄尽。老妇见他吃饱喝足,便凑了过来,咧着一嘴黄牙道:“小公子,吃好了?”宫玉成点点头,将衣襟兜的银子“哗”地倒在桌上,道:“我还要点菜!”老妇头点得像鸡啄米,忙问还要什么。宫玉成记性极好,便将独孤异说的背出来。那老妇识字不多,毕竟久在风月场中,一听便知其中关窍。当即咂嘴笑道:“小公子好雅趣,‘鸡头肉’、‘塞上酥’的,差点把老身搞晕了。嘿嘿!一会让公子吃个够。走吧,且随老身上楼去。”说着笑着先行上楼了。
宫玉成将桌上的银钱收起,跟着老妇来至一间齐楚阁楼,老妇道了声“稍候”,就出了房门。房内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而已,桌上香炉熏着香,袅袅升起,弥散着一股甜腻腻香气。墙上挂了几幅画,画上皆是些袒胸露乳的女子,直看得他面红耳赤。阁楼开一后窗,宫玉成轻轻打开,发现窗外是一片树林,人迹罕至,十分僻静。他心中一动,暗道:“独孤老儿死盯前门,料我也逃不走,肯定没想到这里还有扇后窗,我若就此悄悄跳出,等他发觉时,早已远去矣。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他正要从窗跳出时,房门“呼扇”地打开。有几名妇人进来,个个浓妆艳裹,搔首弄姿,上来就将宫玉成团团围住,在他身上不住地揣摩,嘴里“小心肝”、“小宝贝”地乱叫。更有一名妇人撅起肥厚的嘴唇,露着两颗门牙,上面还沾着一条韭菜叶,竟然朝他亲去。宫玉成慌了神,急忙扭头,却被亲到脸颊,脸上留下一个红红的唇印。
宫玉成感觉又羞又臊,使劲一推,那妇人向后摔倒,摔得四仰八叉,正好又撞翻了屏风,在地上痛得哼哼叫。那老妇听到动静,急忙闯进来,看到满地狼藉,对几名妇人小声骂道:“还不都给我出去,没用的东西!”几名妇人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妈妈”,便快速退出房门。
宫玉成恍然才明白,这地方如此不堪,人又不三不四,莫非······莫非是人们所说的妓院?自己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想到此处,心“咯噔”一下子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