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池中论(上)
此时正是夜市大开。
商贾小贩支摊吆喝,杂耍艺人街头弄枪,酒楼饭馆门庭若市,赌坊青楼莺歌燕舞,有醉汉坐席喧哗,有戏子登台高歌。整座雍城,八街九陌人声鼎沸,满城的叫好与嬉骂。
纪公常傍晚时分进城,和陈三望便直奔老主户,青松客栈。先是预定了往后三日的四间上等客房,交完押金瞅着老板不在身边,顺便凑近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耳边,纪公常贱声贱气的谄媚道:
“花儿姐,有两月没见,您又愈发好看了呀。这面色白里透红肤如凝脂,堪称雍城一绝啊。今儿也没见我沈哥,最近是不是已经消瘦的扶不住墙,下不了床了啊?”
叶金花听完心里乐开了金花,但这老板娘的身份不允许,她急眼了。伸手就要去揪纪公常的耳朵,故作娇嗔道:
“毛都没长齐的屁孩子,懂得挺杂啊。回头等你沈哥回来,有你好看”
见大事不妙,纪公常慌忙闪到柜台外边,躲过老板娘的纤柔玉指,赶紧说道:
“姐,你可休怪弟弟我多嘴。您上次进的西域脂粉最近可得紧俏了,我们老板这次带的都是大货,胭脂膏粉可没多少。”
“啊?那到底带了多少,你不说这事儿我还正得问你。我这都快用完了,你们家脂粉确实上好。我那些王府家的姐妹们,可都邀好了排着队等我帮她们一起置办呢”
叶金花听完,顿时停下嬉闹,认真问道。
纪公常笑眯眯的从叶金花手里抢来一把瓜子,边嗑边向门外晃去,头也不回的大声道:
“老板娘,您可是半年前就说要介绍些王府小姐姐给我认识了,价钱可都谈好了?好事五五,大钱四六,别给弟弟我忘了啊”
叶金花抿嘴笑了笑,眼里金光荡漾,望向少年背影喊道
“忘不了哟,姐姐们可都排着队等着你呐,你个掉钱眼里的小王八蛋”
陈三望安置好行李房间,跑到后院栓好马匹。完事便心事重重的拉着漫不经心踱出客栈的纪公常向街上走去。“赶紧的把老纪,明天老爷晌午就到,咱两赶紧找地儿把这牌子给人看看,亏了赚了总得心里有个数不是?”
“哎哎哎,都说了慌什么,咱自家就干这买卖的,你去瞎打听谁呢你?什么时候害过你?把事儿放回心里,别掏出来,自己慢慢琢磨哈。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纪公常一边说着,一边摊开陈三望的手心放了几颗瓜子进去,然后推搡着陈三望向前面的酒楼走去。“上,好酒!”。
古今池是雍城最大的酒楼,没有之一。古今池的名望可以说是红透雍州城,响彻京师河。那没日没夜的账房流水,就像奔涌东去的江河一样前赴后继,不知让多少左右同行望穿了门帘,红透了两眼。然而幕后老板却极少露面,坊间多猜测他是晋王身边的嫡系大员,神秘背景比寻常巨富肯定不知要高过了多少个人头。
因为这古今池的巨大牌匾之上,赫然高悬着四个大字“晋王亲恩”。
这雍州下携四郡,地处王朝要地。天水郡重兵北拒,凉州郡商通西南,济原郡农耕建仓,东江郡通纳海外。可以说整个王朝三分之一,甚至有人说是一半的命脉,都系在这雍州晋王手上。
晋王周熜不同当朝他那整日爱玩会闹的皇帝哥哥,自小心性内敛,为人刚毅果决。十五岁那年,先帝病危,得到宫内密报的周熜,连夜一人仅带五骑择小路便直奔京城。行至正阳门被一群当朝大臣们拦住了去路,
以宗庙礼制为由极力相劝,让先走东安门去文华殿,翌日东宫拜见太子,会知内阁上报奉天,三日内得批文召见,方可觐见父皇。周熜当场大怒,执鞭指着一群老臣骂道“今日我若进不得这正阳门,明日这天下便怕就是尔等的天下了吧”。说罢便抽出配刀,一刀背拍在了礼部尚书刘怀瑾的脸上。可怜年近八十的三朝老臣,被拍的满地找牙,撒泼打滚,哭闹不止,这才惊动了东宫。太子赶紧调来锦衣卫前去和解,周熜方才收手,调转马头向文华殿奔去。远远丢了一句“我周熜要走自家的哪道门,还轮不上内阁的几位操心。都捂好自己的被子,别明儿一早脖子以上就先到了雍州”
这句话至今都被当朝的内阁学士们所不齿,经常会拿此事来明里暗里的上书皇帝,谏言要削了晋王的兵权,以防大患。皇帝每次听完都是付之一笑,这是被吓的不轻啊,说实话我也怕这个弟弟杀人,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安稳洗干净脖子躺好,他真来我可真拦不住,罢了罢了,时下都挺好都别折腾,休要误了寡人寝宫的大好春光,散了散了吧。
很显然那句话的确管用,当夜周熜便单独见了先帝。三日后先帝驾崩,周熜受封晋王。
二十多年的执缰纵横,晋王治下的雍州地界国泰民安,他不拘一格广纳四海,手底下能人辈出各尽其才。这古今池酒楼便是由他赐名,意为谈古论今广开民意,取百家之所长治当世之大局。至于为何是池,民间就莫有敢过多猜测了。
此等名利之地,出入的当然都是四海八方的大家。有金榜题名的才子,有锦衣华服的佳人;有寒窗苦读的书生,有八方来财的商人。南来北往齐聚一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来古今池喝酒消遣是次,听学思辩才是重点。
论辩这块古今池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每日酒楼都会抛出一题,写在红绸木牌上,挂在酒楼大门外,向天下广招登台畅辩之人。这登台者的身份需是各地大家的门客,用各家门牌为证,论辩现场有翰林院下派的言官坐镇监督,辩者台上各抒己见,台下言官执笔记录。三炷香的时间内一位讲完,台下如有不同见解者,需投银才能登台,投银多少全在个人,没有上限,也没有下限。
每人只许两次机会,第二次登台者投银需要高过前者的数量方可发言,如无十足的把握,再加上看到前者财力又高不可攀的,摇头作罢自愧不如者居多。那些想踩着下限登台,试图以小博大一夜暴富的人,能胜出的,至今寥寥无几。
如此往复直到这下一位,论的后面再无敢论者,便视为胜出,最后博得全场喝彩,顺便打包带走这整台的七成投银。三成得给老板留下,请第二名喝杯好酒。
然而相比这台上轮番上阵的银子,-古今池里还有一条规矩则更加精彩。若有投银者有胆气投出高于前几位总和的银子,最终还能胜出的话,晋王府出面,赏千金,赐门生。这可就厉害了,消息一出,举国上下不计其数的儒生学士们,纷纷赶往雍城,有甚者卖掉祖宅抛妻弃子借债上台,来一博这近在咫尺的荣华富贵。
台上人如此执着,台下人也不闲着。这其中就不乏一些名绅豪阀看准了时机,整日安插人手在酒楼里外暗中观察,司机选择可用之才,重金支撑他们登台,关键时刻一掷千金,便可渔翁得利一网打尽。时间长了,那些能连赢数场的辩者中大半背后都会有了各自的金主,时常会出现两家砸银上万的斗狠场面。台上惊险刺激,台下不嫌事大,即便是输了,我又怎会给你机会进王府?
后来发展到,各地大家门客的牌子也都成了黑市里的紧俏货,当然这其中就会有胆大包天的伪造者企图蒙混过关,结果大都会在上台之前,被翰林院言官一个眼色给架进大牢。
看似是一场场放之四海广罗民义的大道论辩,背后尽是那些犬牙交错的各方势力在暗地较劲。
这些陈三望是不会去想的,他只想看看热闹,喝着小酒听听那台上人念经,跟着台下人一起喝彩起哄,瞄着左右邻桌身段婀娜的富家小姐,脑子里盘算着还得多少年才能攒够本自己开个铺子,到时候看实力能不能多娶他几房。如果实在不够本钱,那就找一个,长相身材好点的小娇娘,每天抱在怀里安稳度日,那也行啊。他太乐意这样了,人间美事大抵就是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