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开例
酉时。炊烟袅袅,鸡禽归巢。
峪州城墙角边的一座小小宅院,那是易修阳住的地方。
他拎着两条鱼潇洒地进了门。
“哟。”老李笑道:“回来了?”
“嗯。给,带了两条鱼,晚上炖了吃吧。”易修阳把鱼放到厨房的菜板上。
“嘿嘿……”老李搓着手,一脸开心:“一条清蒸,一条红烧,两全其美,不赖不赖。”说着,便拿起菜刀忙活起来。
“诶呦喂。”易修阳懒散的靠在院中的摇椅上,伸了个腰,那感觉别提多爽了。
“玩得好吗?”老李笑嘻嘻地问道。
易修阳揉揉鼻子,失望道:“没玩尽兴,路上碰到一群流氓。”
“哟。”老李惊讶地问道:“哪的流氓,胆子够大的,感调戏杨府的人,不怕把他们组团给阉了。”一边说,他还一边磨着菜刀,看这架势,应该要大干一场了。
“像是外地来的一伙人,他们还带着刀。”易修阳捏了捏额头,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哦,对了,他们的刀很霸气,我见上面还有一条龙纹。”他嘴唇一撅,遗憾摇头道:“诶……比我这把木剑强啊。”
“啪”,这声音从厨房内传出,一只瓷碗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下一刻,老李像是丢了魂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听到异响,易修阳连忙跑到厨房里,一脸诧异道:“您老人家没事吧?不至于吧,不就是碎了个碗吗?”
老李僵硬地扭过头看着他,颤颤巍巍地问道:“你……你看清了?”
“什么啊?”
“龙……龙纹……”
“看清了啊。在刀的护手上。”易修阳比划道:“那龙大概这么个样子,雕得特威武。”
“他们穿的什么衣服?”
“就普普通通的衣服啊。”易修阳满脸疑惑,突然他咧嘴一笑,打趣道:“咋啦,你认识,不会是你的债主上门了吧?”
老李没有回答,他转身进到卧房,一阵叮叮当过后才出来。
“没这么夸张吧,真是债主啊。”易修阳追到卧房里,他看着屋子里的老李背了个粗布包裹,想必里面装的都是些软细和碎银。
“不,不是。”老李心不在焉地摇着头,随后走到大厅的一个墙壁旁边,抄起斧子狠狠地砸了过去。
“哗啦哗啦”,细碎的石块落到地上,破坏了表面,就露出了里面。只见墙壁之内有一部分早已被挖空了,在正中央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蒙着灰尘的古朴剑匣。
这正是十几年前,从掩剑山庄和易修阳被一起救出来的剑匣。
老李把剑匣背在身后,犹豫了一下,便把它交给了易修阳:“这个东西给你背着。”
“这,这是啥东西啊?你藏得这么隐密。”易修阳还是第一次见到墙壁里面竟然藏着东西,他有些难以置信,毕竟这间屋子他住了十多年了。
“先走,先走,我一会儿和你说。”老李催促着,迫不及待地拉起易修阳的衣袖朝门外走去。
“鱼,鱼哪?”易修阳被拽着,但也不忘回头。他还忘不了今晚的晚餐。
“咔哒”一声,老李合上了木门,沉声道:“让它们自生自灭吧。”
酉时三刻。
峪州城郊外的泥巴小路上,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头脚步匆匆,看样子身体不错。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这青年背着个剑匣,老头背着个包裹,可似乎那年长的比年轻的还要有精神。
“你走慢点啊。”易修阳抱怨道:“到底发生了是什么事啊,把你急成这样。”
老李回头张望了几眼,看到渐渐远离的城墙。“他们应该都进城了。”老李心道,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
易修阳晃了晃身子,感受着后背剑匣的重量:“这盒子你藏的那么隐蔽,里面装得什么啊?”
“一把剑。”老李轻轻道:“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父亲。”易修阳摸着身后的剑匣,鼻头一酸。
老李看着面前的人。曾经还是一个抱在怀里的孩童,十多年过去了,这男童摇身一变成了个风度翩翩的青年。虽无血缘,但老李早把易修阳视如己出,毕竟这是他从死境中救出来的孩子啊。
“你父亲他们也不是因为山难离世的。”老李脚步不停,低头犹豫了良久,郑重道。
“什么。”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易修阳一脸震惊。这十多年来老李一直告诉他父亲等人是因为行商的时候遭遇山难而离去的。合着十多年来,他一直活在谎言里。
“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的。”易修阳罕见地朝着老李发起怒来,这老头竟然把这么大的事儿整整瞒了他十年。“再等一等。”老李平静道:“再等几天会有人会来接你,到时候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行吗?”
易修阳没有回答,别过头,十多年来,他第一次不想去看这老头。
一老一少就这么在路上走着,彼此之间沉默无声。
直到路边的一座篱笆小院映入眼帘,紧随而来的是一声声女人痛苦的呻吟,其中还带着些许屈辱的哭声。
“怎么回事?”小路上的两人都听到了这凄厉的哀嚎。路见不平,当然要拔刀相助了。
老李眉头一皱,先一步向院子里跑去。
声音是从屋子里传来的,这次他听清楚了,在女人的痛苦呻吟之中穿插着一个男人粗鲁放肆的笑声。而柴房外,马匹正悠闲地吃着嫩草,人类的欲望本就和它无关。
老李盯着这匹马,犹豫不决。这马的品种……像是军马。
易修阳听着那女人凄惨的呻吟,也随后进到院子里。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龙陵卫的战马,怒道:“就是这匹马,那群人骑的就是这样的马。”说着,随手抄起院子里的斧子就要破门而入。
一只苍老粗糙的手突然死死地揪住了他的衣袖。
“老李,你干什么?”易修阳一脸震惊,屋里女人正在承受屈辱,而老李竟然要制止他去救那女人?这还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个憨厚老实的老头儿吗?
“别……别去。”老李声音已然颤抖起来。他不依不挠,就是不让易修阳向前再走半步。
“老李你怎么这么窝囊。”易修阳咬牙切齿,怒不可遏:“你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姑娘被那畜生糟蹋了。”
“求求你了,别去,求求你了。”老李颤抖得像是要哭出声来,一滴泪从眼角挤出,在脸上褶皱的缝隙间寻找着向下的出路。老头微微躬着身子,像是在恳求。
那苍老的手掌向上移动,抱住了易修阳的手臂。
老头的哭相让人看了心头一酸,易修阳双拳紧握,脸上满是挣扎,他没有勇气去一把推开这干瘦的老头,比较那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啊。
“啊……”最后一声女人凄厉的惨叫过后,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哐当”一声,那劣质的木门被一脚踹开。李盛提着裤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把带血的鳞刀靠在墙边,然后便低头整理着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衫……
“嗯?”他愣了一下,只见木门外,正站着一老一少,那年老的正抱着青年的手臂。
老李第一眼就看向李盛的腰间,随后身子就感觉凉了起来。果不其然,那枚龙纹令牌就安安静静的悬在那儿。
这是龙陵卫。老李确定了这人的身份。
“你们住这?”李盛轻描淡写地问道,不慌不忙地整理着下身的裤子。
“不、不、不,我们刚刚路过。”老李连忙抹掉眼角的泪,一脸谄媚地笑道。
“哦。”李盛点点头,然后拿起墙边靠着的鳞刀,刀上的血已经凝成了几滴,他轻轻一抖,便掉了一地。“你们是哪来的?峪州城的人?我这会找不着进城的路了。”他迈着大步走到老李的身边。
“咔哒”一声。鳞刀收入了刀鞘之中。
老李听到这清脆的一声,顿时胆战心惊,他连忙一个劲儿的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大人,我们就是峪州城出来的。”
“大人?”李盛瞟了眼自己手中的刀,怀疑道:“你见过这种样式的刀?”
“嗯……”老李犹豫片刻,便装笑道:“以前见过,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官,反正他们都是官爷就是了。”
“哦。”李盛恍然一笑,这老头还挺会说话,他拍了拍老李的肩膀,道:“那就带路吧,我要进峪州城。”
“欸,好的,好的。”
“咦?这人是?”李盛看着老人身边的易修阳,疑惑道。
“哦,这是我那二儿子,一聋子,哑巴,您多多包涵啊。”老李慌张道。
李盛眉头一皱,仔细看了一阵,怀疑道:“我怎么感觉好像在哪见过呢?”他拧着眉,似乎是在思索着。
“他就一大众脸,谁见了都这么说。”老李笑着掩饰道。他的额头上悄悄地挤出一滴汗。
李盛微微一笑,眉头渐舒,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回味道:“无所谓啦,刚刚潇洒完,记性看样子不好了。”说着他还一个劲咂着嘴,似是在重温刚才施虐的快感。
易修阳背在身后的拳头已握得很紧。
“牵马,带路。”李盛并未再多关注一下,他双手一背,先一步走出这篱笆小院。
老李跟在后面,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大门敞开的柴房,里面的女人好像还赤裸着身体,也没有闭上眼……
远处的那间柴房,渐渐消失在尽头。
小路的两侧是树林,略有些稀疏,但阳光可以穿过,斑驳的光点撒了一地。
李盛走在最前面,老李跟在他身后。易修阳牵着那匹黑马。
在一个岔路口,三人停下脚步。
“大人,您顺着这条路再往前走就能进城了。”老李手指着西北方向的那条路,小心翼翼地说道。
“哦。”李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辛苦你了。”
“应该的,应该的。”老李点头哈腰道。
“对了,我刚想起个事。”李盛忽然神秘一笑,然后把头凑到老李的耳边,悄声道:“不许和任何人说见过我,明白吗?”
“明白,明白。”老李一个劲儿的点头应和着,那模样就像个讨好主人的哈巴狗。
李盛嘴角一咧,道:“可我还是不放心啊。”突然,一把匕首从他的衣袖间钻出,下一刻,深深地嵌进了老李的腹部。在铁与肉的缝隙间,鲜血汨汨地流出。
“老李。”看到老人颤抖的身体,易修阳惊恐道。
“别急啊。”李盛安慰道:“下一个就是你了。”他猛然抽出了老李身上的匕首,还顺带在后者的身上蹭掉匕首上的污血。
“畜生。”易修阳嘶吼道,他毫不犹豫地卸下背后的剑匣。
随后从里面拿出一把样式朴素的长剑。
那剑的样式较为普通,但剑身很厚,在临近护手的地方,刻着一个“商”字。这商决剑距今已有十多年未曾磨过,至于锋不锋利,还得见血试一试才知道。
“呜……”马鸣声凄厉而又痛苦。剑从马的腹部切入,向前横扫,从马颈处切出。
那手感就像是在切豆腐,马血溅在剑上,打湿了刻在上面的字。
不错,剑很快。
“你个刁民,敢杀我的马。”李盛怒火中烧,猛地抽出了刀鞘内的鳞刀。
小路之上,寒光四溅,刀光剑影在不停地闪烁,似乎刀的攻势更加汹涌,像是雨点一样密集。而剑的则有些迟钝,看上去总是慢了半拍,所以且打且退。果不其然,持剑的人渐渐败下阵来。
“该死。”易修阳后退多步,眉头紧皱,他怎么也没想到手里的剑竟然这么重。原先本以为那是剑匣的重量,没想到却是剑本身的重量,这么重的剑挥舞起来自然就比轻巧的鳞刀慢了半拍。
李盛一脸轻松,他势在必得。这一老一少谁也跑不了,随即轻邈地笑道:“今天我就让你们两人给我那胯下的那匹畜生偿命。”
“就是死,我也要拉你垫背。”易修阳脚步一蹬,重整状态之后,身形再次向前直冲而去。
“是吗?”李盛满不在乎,手中鳞刀一横,再次迎战。
两人奋战正酣……
“咻”,路旁的树林里,破空之声响起。竟然还有埋伏?
一只羽箭从林中钻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扎在了李盛的膝盖上。“啊。”他单膝跪在地上,再抬头时,却发现面前的商决剑正夹杂着汹涌的杀意从天而降。
“当”,他抬刀格挡,袭击虽未致命,但鳞刀却被打落在地。易修阳身子一转,右脚蹬出。李盛的身体便向后飞出了十多步的距离。
手无寸铁。李盛痛苦地捂着右腿的膝盖,胸口的皮肉上被剑气划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里面溢出了血。他咬着牙,强忍着剧痛,托着身子在地上向后挪动。
羽箭的响声之后,密林中窜出来两个身材壮硕的黑衣大汉,他们走到李盛旁边,紧接着就挥出一拳,重重地轰击在那张惊恐的脸上。
顿时,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许久之后,好不容易缓过劲儿了,可在迷迷糊糊之中他又被再一次的惊醒。
一把长剑无情地刺穿了李盛的大腿,把他钉死在那泥土地上不得动弹。
一黑衣大汉朝着同伴问道:“苏少爷哪?”手中的利剑迅速抵在了李盛的咽喉处。
如此狼狈的模样,李盛还是第一次经历,动作上虽然有些生疏,但行为上却极其配合,李盛半坐在地上,满脸痛苦,但不敢有太多的反抗。人,算是被控制住了。
“快来了。”另一大汉沉声道。
倒在地上的老李满脸欣慰,他看到易修阳哭着跑了过来。能走能跑,说明这孩子没事,他放心了。
一个身材消瘦的儒雅青年先一步蹲在老李身边,急切道:“老人家,老人家?”
只见老李心酸一笑,拿开了挡在腹部的手。被贯穿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了,那肚皮上出现一个像是被蛀虫咬烂的豁口。
匕首上带着剧毒。
“老李……”易修阳痛苦地跪在了老李身边,泪流满面:“别,求求你别离开我,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老头儿皱着眉,额头上全是汗滴,这一切,他也无能为力,趁着仅存的时间,他紧紧掐住了易修阳的肩膀,哽咽道:“对不起,那姑娘我也想救,可是我不会武功啊,我答应过你父亲照顾好你的,所以我得先让你活下来啊……”
一个是素不相识的女子,一个是受恩人所托,需要他保护长大的的孩子。老头儿没那么高尚,在这种艰难的抉择之中,哪怕负了所有人,他也要不顾一切地保存后者。
“我活着那,我活着那,你也要活着啊。”溢出的眼泪,像是在给易修阳洗脸。
老李伸出颤抖的手从身上掏出了一张折叠好的信纸,然后把它塞进易修阳胸口的衣服里,叮嘱道:“一定要……看。”
“嗯。”易修阳紧攥着那只停在自己胸口苍老的手掌。
老头儿脸色苍白,眼神迷茫,说话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他深情地看着易修阳,似乎该进行最后的告别了:“我……对不起……那姑娘,也对不起……你……”
“别,别,别……”易修阳的手越抓越紧,他太害怕失去眼前这个连点功夫都不会的干瘦老头了。
斑驳的光点洒进老李昏黄的眸子里,神奇的是,他竟然不觉得刺眼了。他睁着空洞的眼,喃喃道:“易庄主,老李,尽力了。”一声无奈的轻叹过后,世间的一切就归于了尘埃。
阳光依旧温暖,它们铺在那具穿着粗布衣服的冰冷身体上。风轻轻地吹,也顺便送走了那最后一声叹息。
“啊……”易修阳仰天嘶吼着,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撕心裂肺的痛。像是要在这里扎根一样,他把手指深深地插进了泥土里。
想要落地的鸟雀被这声声长啸瞬间惊飞。
不远处的李盛对此却视而不见,他疼得呲牙咧嘴,还盘算着如何逃脱。
如同一只饿疯的野狼,易修阳突然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李盛,他用沾着泥渍的手捡起旁边的商决剑,随后缓缓走去。
这次,他一点也不着急了。
两个大汉见状并没有阻拦,只是微微后退几步,静静地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光,依旧刺眼,不过不是天空上暖暖的日光,而是剑上泛着的冰冷寒光。
有人在步步逼近,那是一个发疯的人。有人在步步倒退,那是一个祈求的人。
直到一张狰狞的脸清晰地出现在了李盛的眼前。
“你敢杀我?”李盛慌乱中举起龙纹令牌:“我可是龙陵卫,我的同伴就在周围,你们要杀了我绝对逃不了。”
他说的话,人不想听,而刀剑又听不到。商决剑扬了起来,没有一丝犹豫。
“我可是朝廷的命官,杀我是诛九族的大罪……”李盛嘶哑地喊叫着,那张说话的嘴已经因为惊恐合不上了。
易修阳那布满血丝的眸子盯上了李盛露出在外的脖颈。
据说在脖颈的皮肤之下藏着一条河流,如果在那儿上面开个口子,会不会就能看到一场泉涌?
“啊……”最后的一声惨叫没有拖泥带水。
地上的嫣红流成了一滩。地上的人躺在这最后的水源之中,他像条搁浅的鱼一样抽搐着,那是最后的挣扎……直到鱼的眼里没有了光。
风过匆匆,柳枝轻舞,似是又一场欢送。
那模样儒雅的青年轻轻走了过来,把手搭在易修阳的肩膀上,安慰道:“抱歉,我们来晚了。”
易修阳闭着眼摇摇头,脸上还挂着泪滴,半晌后,他才开口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