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流浪人间
时至今日,时至今时,抬笔间,依然回想起那个落魄的下午。
过去的我,是一个很傲的人,莫名其妙的傲,或许是受了母亲的影响吧。
十三岁的夏天,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刚放完暑假的我蹦着回到家,本以为开门迎来的是父母的拥抱,可开门的人,却换成了另一个陌生的女人。那个女人戴着一副大大的黑色墨镜,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睛,更看不清她的表情,也捉摸不透她为什么总以一种异样的笑容看着我,又回头看看背对着我的父亲,父亲没有回头。接着我就被卧室里刚收完行李的母亲牵走了。于是乎,我和母亲便搬进了宜昌,从此告别了从前生活过的小县城,我的故乡,我的童年,我的一切天真,单纯。通通成为陌生的过往,再也没回去过。纵使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带着我“离家出走”。
母亲带着我来到一所寄宿制学校,地方很偏,老师也很严,我是一个老实乖巧的孩子,又有些“艺术家特有的抑郁气质”(因为这个问题,后来被我的班主任约谈过),所以,我很怕生。
母亲拉着我进到校长办公室。这所初中的校长是我母亲娘家的远房亲戚。母亲和校长简单交谈过后,便把我彻底托付给了这所学校。就这样,我在这里度过了三年,还算不错的三年,我最后考上了YC市一中,算是一个不错的交代。我想把这喜讯告诉我的父亲,我那已三年未见的父亲,可是一直失联,他好像换电话号码了。后来我渐渐听人说,我已永远失去叫他“父亲”的专利了,他已成为了别人的父亲,且后来知道,那个别人,正是我的小学同学。如此看来,我真是幸好搬离了那座小城,否则我那位可怜的同学还要犹豫是否和我分享这一专利。
那一夜,我仿佛失去了依靠。可好像雪花永远不是一片一片单独下落,而总是泼水似的一起倾盆而下。2021年的冬天,母亲也因为疫情与世长辞了。我再一次没了依靠。更加要命的是,我还没法凑到读高中的学费。无奈之下,法院把我判给了我的舅舅,我母亲的兄长,一个流浪汉,一个酒鬼,一个钓鱼佬。
我像一个被世界遗弃了的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要将这些苦难接二连三的降落在这样一个孤苦无依,可怜又单纯的孩子身上,仿佛真要灵验了那句“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般。
我的舅舅,张峰,我母亲的长兄收养了我。
他是一个奇怪的男人,一个邋遢的单身汉,一个酒鬼,一个古怪的钓鱼佬。
他曾是一名高级汽修工人,薪水还不错,有一个漂亮妻子,和一个可爱的儿子——我的表哥。
后来表哥因为一场重感冒离开了。原本幸福的三口之家仿佛一夜之间生了一场大病,一张密不透风的薄纱盖在了这个家庭之上。舅舅开始更加拼命地工作,卖了最心爱的鱼竿,喝酒也从桑葚泡酒变成了瓶装的雪花。可是还是入不敷出。
再后来,一个擦皮鞋的小工匠背着一箱鞋油来到这个家,舅母很喜欢他的手艺。工匠让她坐在床榻上,把皮鞋脱了,然后掏出一罐鞋油,涂抹在鞋上,开始用刷子刷。刚开始是每月来一次,后来一月两次,一周一次,到最后天天都来,突然有一天再也没来过了,舅母也消失不见了,再也没出现过。
舅舅再也没喝过酒,改抽烟了,且再也没穿过皮鞋,改穿拖鞋。
他开始做零工。
他戴着一顶沾满星星点点白色油漆的鸭舌帽——他在工地做着油漆点工。他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叼了根烟,拍了拍我的右肩,什么话也不说。
“嘿,小伙儿。好点儿搞,莫想心思咯,人生不易,好好读书,好好奋斗,撸起袖子加油干,莫得跟老子一样,遭罪,读书轻松哦。”
我斜眼看了看身旁的这个男人。
他递了瓶啤酒给我,我一边摇头,示意他学生身份,可他并没搭理。
“嗨嗨,你舅可不像你妈,开明的很,”他咧着嘴,说罢,把瓶盖在木椅子上一磕,“走一个!”
我喝了几口,只是觉得苦涩,便没有继续“把酒言欢”了,而他却也没喝几口就关公似的红脸倒下。现在只在课本见过,如今终于知道什么是“面如重枣”了。
我对这个不靠谱的男人很不放心。但这个“不靠谱”的男人就是这样古怪,他明明落魄到如此田地,却不知道哪里搞到的,果真把我的学费在一月以内凑齐了。
后来我搬进学校住,告别了舅舅,总算又有了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