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匿名信
下山的路上,江山紧紧抱着樟木盒子走在最前面,两个小姑娘比拼着收集的糖纸,依在君栖身边,让她做裁判。福山跟在后面,不停地往嘴里塞零食,表现出令人惊叹的好胃口。
“对了,那个院子里也有水井,和你们家里的那口古井还挺像的。”君栖想起那块古怪的异字牌,随口对两个小姑娘说。她一直觉得水月庵的那口井有些古怪,有几次到井里打水时,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具体是什么又完全记不得,也说不上来。
小黄鸭摇头晃脑地吟哦道:“君看古井水,万象自往还。老师在井里瞧见了什么没有?有没有悟出一沙一界,一水一世界的无上心法?”她眼珠子骨碌转着,学着居士竖起右掌。
君栖大约知道馨兰在编排自己,只是这古文拽得她脑壳痛,恍惚间不知道如何回应。红樱鼓起腮叉着脸对馨兰说:“你个小丫头,乱改经文,还拿老师开玩笑,看我不拧烂你的嘴。”
馨兰并不惧怕高出一个头的红樱,还趁机拧了拧令她羡慕不已的鹅蛋脸,两个女孩扭在一块嬉笑打闹起来,在山坡上你追我跑,德福山跟上后面乱跑,呵呵直乐,只有德江山守规矩,把那株灵芝拢在胸前紧紧护着,小夫子般地蹙着眉头看着她们打闹。
快乐的时光如同山林间肆意穿行的春风,料峭而活泼。一路向下,君栖觉得走得浑身燥热,随手解开羽绒外套的拉链,露出白色高领羊绒衫和包裹着的美好曲线。她立在岩石上,手撑竹杖,抿着嘴望向山峦复山峦的远方,头顶缓缓飘过的云层,复杂而惆怅。
君栖从小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生,也没有壮志凌云的大胸怀,虽然生活有不如意,亲情有缺憾,这十九年过得也算顺风顺水,明明可以躺平享乐却偏偏聪慧勤勉,明明是美丽明艳却温柔懂事,这样的人生令人羡慕,足以亮瞎绝大多数女生的眼。不过这些都是别人眼里贴在她身上的标签,并没有带给她内心的满足和快乐,她也会想一想未来打算成为什么样的人,又或者说什么样的自己才是真心喜欢的模样?按照原来的生活轨迹,自己的终局就像建筑设计稿一样,已经基本完成,就等着按部就班地施工完成?建立属于自己的设计公司体验社会,嫁给门第相当的年轻俊才结成坚实的商业联盟,最后接管家族财富成为一代女企业家。这样的设计说不上不喜欢,但可以肯定不是自己最向往的未来。
成为眼前这群嬉笑打闹的孩子王想想还蛮不真实的,有点超现实的感觉,更像是一次意外之旅。自己做设计图的时候,也会突发奇想随手涂鸦,终归要在交作业的时候用橡皮擦抹掉。不过仔细想想,这样由自己选择的意外安排还真是头一回。
两颗小脑袋依偎过来,红樱乖巧地暖着她的手,提醒她穿好衣服,小心受凉,馨兰抬眼望向远方,圆圆的脸蛋上挂着满腹心事的模样。君栖被两个小大人逗得笑出声来,放空了情绪开朗起来,于是带着孩子们唱起了时下最流行歌曲周泽新的《山呼海啸》,第一遍的时候四个孩子还只能勉强地跟着哼歌,第二遍红樱和馨兰就已经能准确地唱对旋律,到了第四遍的时候已经是和谐的童声合唱了,之后便是周而复始的循环演唱,直到能清楚看见水月庵两层木屋上的敷设的青灰色小表瓦,孩子们这才噤声。
居士手持念珠从香堂里出来,福江山行礼问好,领着依依不舍的福山下山离开,居士没有留哥俩吃饭,山里紧日子过惯了,
家家都盯着米缸过日子,没有随便留人吃饭的习惯。
因为回来的晚了,优姨已经吃过了,红樱下厨煮了锅荞麦面,见灶头上有居士特意留下的三只鸡蛋,又给每人卧了荷包蛋,三人吃得热闹,食不语的禁忌早就抛到了爪洼国。
吃完午饭,君栖大约已经适应山上的生活,不像前两天总觉得困,于是去了女孩们的房间辅导两人的作业,红樱的算术学得好,假期作业也都完成了,便在一旁安静的抄经练字。馨兰的算术其实没那么差,只是不感兴趣有拖延症,在君栖的监督下做得还蛮快的。
红樱和馨兰建西口音都挺重,正音作业成绩半斤八两,君栖知道急不来,带着女孩朗读课文,怕惊扰到隔壁居士的午休,三人都放低了声音。
“平时你们不朗读课文吗?”君栖好奇地问,她听说秋涛也是外乡来的,孩子们跟着他三年了,正音按道理不应该这个水平。
“也朗读呀,秋老师会带着我们读一遍,然后就让我们自己学。”红樱回答说。
“自己学?”君栖好奇地问,记得小学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要花很多时间带领学生朗读课文,此起彼伏十分热烈。
“嗯,秋老师布置几个问题,下课前让我们回答。”
“他不讲解课文吗?遇到生字生词呢?”君栖接着问,语文老师不是应该带着学生精读课文吗?从字到词、从句子到段落再到中心思想,就像解剖小动物一样,完完整整解构一遍吗?
“生字生词自己查,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问秋老师。”红樱回答道。
君栖心中疑惑,小学生是打基础的时候,像秋老师这样启发式教学在初高中会不会更合适呢?可能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没有教过书,所以没有经验?
“语言除了通过声音交流表达感情以外,还可以通过朗读欣赏它的韵律和节奏美感,先有语言才有文字,先有诗歌才有文章,所以朗读很重要。”君栖下结论地说。
“对,就像我们寨子,原来没得文字,只有靠山歌流传下来。”红樱举一反三地说。
“老师,古代人也说京州正音吗?他们没有学过正音不也能创作出很好的词诗歌赋嘛,我们建西口音啷个不行,读音莫不得有高下之分吗?”小黄鸭头杵在桌上,抗争地说。
君栖一时语塞,刚有些为人师表的欣慰没有了着落,这个小刺头还真不好教呀。
“啷个啷个的,”君栖说着小姑娘的口音讲话,“净找些歪理,学不好正音,以后下山去读书去工作,怎么和大家正常交流,一开口就要惹人笑话。”
红樱一旁帮腔数落了馨兰一通,小姑娘这才偃旗息鼓,咿咿呀呀地继续朗读起来。
走廊外木门吱呀打开,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居士正准备下楼功课。
“优姨,孩子们朗读没打捞您午休吧?”君栖说。
“不碍事的。”居士摆了摆手,双手行合什礼后告辞离去。君栖和女孩们又呆了一会,约好下山赴宴席的时间,这才下楼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房间里的火盆黯淡,奄奄一息,君栖用火钳通了通,又加了些新木炭,火苗慢慢舔了上来,她架上水壶,蹲在炉旁烘着火。红樱和馨兰的房间没有放火盆,身子冻得发僵,慢慢地身子开始暖和柔软起来,细密的水泡开始聚在壶底,嘶嘶作响。
她吃力地拎起满满一壶热水摇摇晃晃地去到柴房,山里面生活,洗个头也要大费周章,不过洗完以后感觉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她抬了个小板凳坐在火盆边,湿漉漉的头发垂落,随着木梳起落松散开来,闪亮的发梢在火光中飘忽摇曳。
君栖随手翻阅《素描大师范示》,书是从澄红樱那里借来的,封面上还戳有某大学图书馆捐赠的图章,这是艰深的专业教材,她一时看得入了迷,以前学画画时也曾系统学习过素描,老师教得认真,自己学得也算仔细,只是天分不到,好些地方只会依葫芦画瓢,精妙的笔触始终体会不到,现在再看书中大师的传世之作,忽然有了许多明悟,疏密相间的线条好像活了起来,争相诉说那一该的心意,她觉得自己甚至能看得出那些犹豫彷徨的笔触,就好像画家在她面前摇着头叹息找不到更好的表现手法。
碧眼不知道什么时候遛进房间,正趴在她的脚边打盹,柔软的脖胫毛绒绒暖洋洋,木炭噼啪爆出火星,灸得黑白猫抖擞地逃窜开去。君栖搁下书,揉了揉眼睛,伸展胳膊打了个呵欠,岁月静好,只是有些无聊,倒盼着早些开学。
不自觉她又打开手机,屏幕上依然没有信号显示,也没有短信进来,与世隔绝就几天,却好像已经过了很长时间。爷爷应该还在探幽山水,恐怕还不知道她离开了华亭,二弟君杰或许正在四下找寻她的下落,手机里最后一条留言正是她发给君杰的,只是说她要出门散心一段时间。他如果有心应该能查到她到建西的航班信息,说不到很快就会出现在她面前,领她回去。她摇了摇头,驱散走一堆的胡思乱想,这才刚来几天,就想着要回去,到时候她该如何应对面目狰狞的父亲呢?虽然早已对亲情不报希望,她还是需要多些时间理一理头绪。
偶尔她也会想如果当时没有冲动地去找父亲当面质问,那层表面的客气就还能维持下去,或许就没有了撕开伤疤后的不堪和鲜血淋漓。
“哪封信到底是谁寄的?是打抱不平的知情人还是幸灾乐祸的幕后黑手?”她双手抱膝蹙着眉头,终于开始想一想其中的人情世故。那真的就是一封信,夹杂在广告和水电费帐单中寄到她和闺蜜蒋文丽合住的公寓,蒋文丽从信箱取出来时,要不是稀罕地粘有漂亮的邮票,她就当广告随手给扔掉了。
信很长,并非手写而是打印出来。按信里的说法,君栖的母亲姬明慧并非病逝,而是因为长期抑郁而自杀身亡的!姬明慧和君栖的父亲君承志的婚姻是家族的安排,一开始就磕磕绊绊。姬明慧在怀孕期间发现君承志在外面包养了其它女人,姬明慧从小是当公主养大的,那里承受得起丈夫的欺骗,本来想打掉孩子后离婚。君栖爷爷坚决不同意,切断了儿子的一切经济来源,迫使他跪在姬明慧面前起誓痛改前非,明慧的父亲也劝女儿看上腹中孩子的份上原谅君承志。之后姬明慧忍气吞声生下了君栖,却患上了产后抑郁症。有了女儿后,君承志也开始执掌君家的一部分产业,故态萌发,长期不回家,继续和包养的女人厮守,在姬明慧的面前毫不掩饰对母女俩的厌恶。君承志亲口告诉妻子他和外面的女人有了儿子之后,支撑姬明慧最后的一根稻草折断了,她终于明白她的丈夫并不是拈花惹草偷腥而已,外头的那个女人才是他的真爱,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人,姬明慧选择了自我解脱。
信里还描述了君家靠着姬家发迹的历史。姬姓家世显赫,爷爷原本是在姬家的公司打工,受姬家老太爷一路提携成为核心管理团队成员,但在经营理念上和姬家大公子相左,老太爷退隐后受到了排挤,于是选择离开姬家产业,白手起家打拼天下。姬家的二儿子和君栖的爷爷关系莫逆,在爷爷创业初期不惜和哥哥反目,提供了大量的帮助和资金支持,所以君家的发达其实和姬家有直接的关系,这也是为什么会有两家的联姻。姬明慧身亡后,君栖的外公悲愤异常,断绝了和君家的情谊,自己的掌上明珠是因为生养君栖而精神抑郁的,因此对外孙女也心存厌恶,从不探望也不过问,只当没有君栖的存在。
君栖的爷爷深感内疚,自觉辜负了姬家的情义,原本想断绝父子关系,但考虑到君栖可怜,对自己的独子君承志只能委曲求全,但从不让那个女人登门见礼,对两个君俊和君杰两个孙子也不是十分亲近。
君栖直觉这封信是真实的,这也解释了爷爷为什么对她如此宠爱,而对父亲和继母那么地不待见,甚至把她从父亲那里接走后,直接剥夺了父亲的家族企业管理权,交由职业经理人团队负责,把自己当做未来君家掌门人来培养。她原本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亲生父亲视自己的亲生女儿为仇寇,这下就说得通了。
以前对父亲只是畏惧和伤心,那么现在更多的是愤怒和不值,她没有想清楚以后和父亲保持怎样的一种关系,现在知道了真相,自己又能做什么呢?这让她特别生自己的气。为母亲的遭遇去报复父亲吗?还是那个第三者的继母呢?让他们倾家荡产生不如死?即使能做到,又能让母亲重生吗?除了因为仇恨而变得疯狂之外,自己什么也得不到。
屋外响起了敲门声,红樱和馨兰提醒她该出发去参加沉云所村正式欢迎她的晚饭。君栖套上鹅黄色的羽绒外套披上围巾,在两个小姑娘簇拥雀跃中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