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旧情旧物
“我可以睡这里!”长卿立刻抓到了机会,指着右侧的卧榻,“我睡觉不挑地方,这几日睡在这里也方便些,整理好了主公的书房,我就回到先生那里去住。”
“那你今后可是要早出晚归的,若是我夜里需要你的帮助,你可是赶得过来?”
长卿哑然,夜里怎还会需要她?
刘备知道她其实并未真的理解身为他的侍从究竟要面对什么,无奈叹了口气,慢慢与她解释说:“卿丫头,你接下来的差事并不是简单地帮我写几个字,整理一下东西。你要清楚,今后你不但要随时处理你所能接触到的所有文书,在我无暇顾及的时候要及时整理出头绪,将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一告知于我。或是代笔书信,或是往返于城内各处。你也只有在我得到了机会闲适下来时,才能用得到你那个布条条上面记下来的时间。大部分时间里,你都要与我形影不离。”
长卿有些发懵,怎和她想象的不一样?m.
“若是你现在觉得辛苦,想要离开也来得及,回到孔明身边继续做你的书童,或是继续做一个云霄客,倒也快哉。”
这句话反倒是激怒了长卿,她略显不满的看着刘备,郑重其事地说:“主公言而有信,我也不是出尔反尔之人,况且我还和三将军有赌约在前,就这么放弃了岂不是要被他笑话一辈子?”
激将法从来都是最好使的,刘备暗自笑道。
“既然如此,我今后便就住在这里!”长卿转而又说,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只要主公允许的话。”她又补充道。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此般大义凛然的样子,其实她心里却想着自己其实并不用长久做下去,只要等那个叫简简宪和的人回来了,她的这项差事也就结束了。
此时刘备却突然摇了摇头。
长卿心里一惊,难道他不同意?看着刘备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目光转向她。
“卿丫头随我来吧。”他说完就走。
长卿不明所以,只好也起身追了出去。随着刘备一起走入后府,长卿心中打鼓,却又不好意思去问他。眼看着后府内刘备的两位夫人所在的房间都还亮着烛灯,而此时刘备却看也没有看想那边,而是径直带她走向院内角落里的一个房间。
推开门,四周漆黑一片,她什么也看不清。
此时借助着微弱的月光,长卿勉强看到刘备的表情也是同自己一样,他木然的看了看自己,说了句“稍等”,转身快步又朝着外面走去。
长卿心里一阵狐疑,在看了看这个房间,此时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依稀也能看得出里面的布局,一张卧榻、一面屏风和一扇柜子,这是为她准备的房间?
不一会刘备便手握一盏提灯匆匆走回来,看见她时,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竟然忘记了。”他轻声说,语气里也带着一丝歉意,“是我的疏忽,忘记让人进来掌灯。”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房间,然后从灯笼里拿出蜡烛,将房间内的烛灯点燃。
淡淡的光晕很快就布满了这个小小的房间,长卿也终于看清楚了,虽然房间小了些,但很是整齐干净。
“卿丫头暂且在这里住下。”他说道,“这院子里有我的两位夫人常在打点着,你有何需求尽可以去找她们。”
没想到他已经想的这么全面了,长卿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感激。
“时候确实不早了,卿丫头收拾一下,早些休息吧。其他的事情,来日方长。”刘备最后嘱托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长卿看着房门,知道他听不见了,但还是笑着说了一声:“谢谢。”
接下来的两天长卿都在书房内忙碌,除了甘夫人和糜夫人,以及关羽的妻子杜夫人之外,她很少见别的人。因刘表所唤,刘备再次前往襄阳与之相见,这里也就更加安静。每次喜若带着关兴每天都来这里看她一次,见她忙得如此辛苦,想帮忙又怕帮倒忙,便也不愿多加打扰,匆匆离去。
直到第三天夜里,刘备已从襄阳赶回来,便立刻来到书房。
环视四周,已觉得此处焕然一新。书房内感觉宽敞了许多,各类器物摆放整齐,无论是竹简还是绢帛,均分类而放。长卿见他回来,笑着向他介绍起自己这三日的成果。
“怎样?还算满意吧?”
“明日三弟来了见到这番景象,自然是会认输,且输的心服口服。”刘备满意的说,徘徊到自己的主位上坐了下来,与之前乱糟糟的场景比起来,此刻这个房间越是看着越是心情舒畅。
“主公此番匆匆前往襄阳,他们可有为难你?”长卿笑了笑,见刘备坐下后,便立刻为他斟满一被清水,然后在旁侧坐下。
刘备趁她斟水得功夫,稍稍靠得近了些,鼻尖轻嗅,果然是那种淡淡的兰花香气,藏于她发丝间的香气。长卿转过头看向他时,他则连忙侧过头去,装作若无其事的说:“景升不会为难于我,只是那蔡氏姐弟多有不容,所以不敢多在那里停留,匆忙而去,匆忙而归。”
长卿撇了撇嘴,略显不悦地说:“且让那蔡瑁等人苟活一些时日,此等下作之人早晚会作茧自缚。”
“你这般恨那蔡瑁,可是与他有何过节?”刘备见她这样,不禁问道。
长卿摇头,说:“我都没有见过他,不曾有过节。只是记得主公曾险些被他害死,我怎能不恨他。”
刘备不言,他目光灼灼的看着长卿,幽声说:“卿丫头的恨来到倒是简单,我都不恨他。”
“主公仁德大度,我可不是。”长卿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低下头嘟着嘴说,“刘景升遇善难从,遇恶难除,庸主也。蔡瑁等人也只有在此等庸主之下,嚣张如此。且看他们还能得意多少时日,若哪一日刘荆州亡故,曹操定会挥兵南下。”
刘备被她这番话猛然惊醒,现实的残酷压力再次扑面而来,不与他任何喘息的机会。自年少时在洛阳的那次偶遇时起,他与曹操相识已有三十余载。如今彼此已是不可共处的仇敌,他已位极人臣,统一北方立下不世之功,而自己却仍在寄人篱下朝不保夕,难道他这一生都要在曹操的阴影下度过么?
“主公,一个人若是被逼到了绝境,会做出常人难以揣度的决定。若是到了刘荆州亡故的那一天,蔡瑁等人怕是会去找能够助他们抵挡住北方强敌的人。”长卿皱着双眉,面露忧色。
“你是担心,蔡瑁他们会将荆州献于孙权?”刘备猜到了她的忧虑。
长卿点头,而刘备却浅笑摇头,说:“江东与荆州有世仇在先,早先孙权之父孙坚丧命于黄祖之手,而前几日黄祖又死于甘宁之手,我此番前往襄阳,就是应景升兄之请,共同商应对东吴之策。”
既然如此,那便不足为虑。但长卿的直觉并非在东南,而是北面,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轻声问道:“如果他们直接降曹了呢?”
刘备的脸色一变,他想了再想,这种假设便将他吓出一身冷汗,可他迅速稳住了心神,蔡瑁不会真的蠢到将荆州献给曹操。
“若是降曹对他们而言只有死路一条,他应该不会蠢到这种地步。”刘备言之凿凿的说。
长卿也觉得是自己多虑了,毕竟这样的蠢事一般人是做不出来的。
“能想到这么多,卿丫头果然是师从于孔明,这样看来我选择你一点也没有错。”刘备最后点头称赞道,“怕是等到宪和回来时,我已经舍不得将你还给孔明喽。”
他说此话时的语气虽看似是在玩笑,可长卿却止不住脸上渐渐泛起的红晕,她怕他看到,便起身去拿放在一旁小炉上温水的水壶,忽然见到身后的长桌上,那个用青布裹好的竹简,心中猛然一沉。
究竟该不该同他说……
“只是说笑而已,卿丫头不要当真!”刘备见她扭着身子楞着不动,连忙解释,而长卿则急忙转过头直直的看着他。
总是这般目如春风,让人心生暖意。长卿心神一乱,错开了目光。若真是那人所留,定是他倍加珍惜之物。想到这里,她鼓足勇气,走到长桌前拿起那个包裹好的竹简,转身又走回刘备身边,正襟跪坐在他身旁,压低头,将竹简双手奉上。
“这……”刘备不知所然。
“主公,这是我今日最后发现之物,被压在角落里,我怕是主公心爱之物,不知……不知应放于何处。”长卿一字一句地说。
刘备接过竹简时,眉头微皱,似乎想到了什么,目中神色大变,急忙将竹简外面的青布退去,将竹简打开,他却不看正面上的文字,而是将其缓慢的转向了背面。
长卿见他的神色几遭变化,最终目光中流露出的是她未曾见过的柔情与伤感。
果真是那位故人所留之物。
“没想到……”他轻声说着,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我竟不知此物仍在我身旁。”
长卿不语,知他此时心中犹如海浪翻腾,不需他人叨扰。她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这卷写有诗文《绸缪》的竹简背面,那两行秀气的墨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应是那位君若的笔迹,长卿心中已然笃定。看到这样的字,她默默感受着其中的万般滋味。那个人曾这样小心翼翼的袒露过自己的心迹,长卿对于她的事不禁又多了几分的好奇。
刘备一只手轻托着额头,长袖遮面,片刻之后,他似是从回忆中走了出来,轻叹一声,再默默用衣袖抹掉眼角的湿润,然后将此物小心翼翼的放回青布之中,转过头看向长卿时,神色再次发生了变化。
他像是定在了原地一样,不动也不言语,就是这样直直的看着她。
长卿最后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只得小声喊道:“主公?”
刘备的目光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了一样,立即跳开,将那个竹简又放回到她手中,手却并未立刻离开,反而用力握住长卿接住竹简的双手,沉声说:“你替我保管好此物吧,我不忍将它丢弃,但见到它只会令我徒添伤感,今后余生……还是不见的好。”
长卿双眉微蹙,她想不明白,那位故人同刘备之间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主公……”她刚一开口,却又觉得自己这样做着实过分,只得低下头去,说道,“我知道了,我会为主公保管好此物。”
刘备轻叹一声,露出宽慰的笑容,随即松开双手。左手下意识的将她额前的一缕长发抿入耳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没有说什么,却以此对她的理解和体谅表达了感激。
旧人之物,最容易惹人心痛,旧情于此,也最是让人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