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明灯一卷
从水镜山庄回来后,长卿得知诸葛均突然返回了江东,心中有些不悦,她不知诸葛均为何会突然离开,且在离开之前竟也不知会她一声。不过长卿嘴上没说什么,更没放在心上,她心里有更重要的事情。简短的跟诸葛亮说了说徐庶的近况,更是在提到刘备时,特别留意了他的神情,见诸葛亮并未有任何反常之处,就暂时打消了试探的念头。她的先生何等聪明,若是此时试探,不稍半句就会被识破,弄巧不成反倒又会被他一顿取笑。
直到时日消磨,春深初夏的时候,长卿如往常一样在书房里看书,翻阅司马迁所著的史文中时,见书中所言“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又去特意翻了翻刘向笔下的《国策》残卷,上言“遂燔烧诗书,坑杀儒士”。心中不解,她便拿着这两卷书,跑去找诸葛亮,问个明白。
“先生可否解惑?”长卿将两卷书放在他身旁的几案上,诸葛亮此时正坐在一旁看着自己手中的竹卷,见这般情形,扫了眼几案上的文字。
“解何惑?”他斜睨着眼看了看她,又回头去看自己手中的东西。
“这里!”长卿用手指书中所言之处。
诸葛亮只好放下自己手中的东西,拿起其中一卷,看了看,放下后又拿起另外一卷,微微皱眉,抬起头瞪了眼长卿,手中拿着这第二卷书说道:“这可是你从箱子中翻出来的?”
长卿点头。
“不是告诉你了么,箱子里的书,待我允许时才可读。”诸葛亮皱着眉头,略显严厉的说。
“先生是去年才说的这句话,可在那之前我已经大致看过了,算不得违背了先生的要求。”长卿见他面色,讨好着笑了笑,“我只是看到司马迁所言,一时记起了曾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描述,才翻出来的。”
诸葛亮听了,也不好再批评她什么,只是轻轻探口气,身体转向她时,神色认真起来,问道:“长卿是不懂始皇帝为何焚书坑儒,还是不懂诗文书籍以及那些儒生为何落得这般惨烈?”
“有区别么?”长卿皱眉。
“当然有区别了。”诸葛亮却是眉头一舒,声音也高扬了些,“一样的事情,从不懂的方面去思考,也许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结论。”
“还请先生指教。”长卿立刻露出乖巧的模样,端坐在他面前,热切的看着他。
诸葛亮看了看她,发觉自己就是无法拒绝这双期待的眼睛,只好无奈的笑了笑,继续说:“秦始皇焚书坑儒,原因自是很多,大体上还是为了稳固他这个万疆大国的统治。我且先问你,可还记得秦推崇哪家之言?”
长卿自是记得,立刻答道:“法。”
“法,商鞅之法,之前让你读《商君书》,你偏不喜去看,总是放在一边,这么久了也没见你读过几卷下来。岂不知,正是那书中的道理,帮助秦国在今后的二百多年的时间里从一个边陲蛮荒之小国一跃成为了统一天下的大国。秦人对于商鞅之法,已有着刻骨铭心的尊崇。”
“所以是秦人不允许天下再有其他学派之言?”长卿即刻问道。
诸葛亮只是浅笑着,既未肯定她的回答,也没有否定,只是继续自己之前的话说:“自周室暗落,诸侯并起,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境况,而不同的国君也需要不同的方法来治理国家,百家之言便也随之兴起。任何一个有思想的人都可以创立自己的学派,任何一种观念都可以得到它应有的地位,就像儒家的仁和礼,墨家的兼爱与非攻,道家的黄老之说,善兵者的战谋,捭阖天下的纵横翘舌之功,及其他一众流派,流传发展了数百年。长卿,你仔细想想,一个一统天下的帝王,又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
长卿微微蹙眉,想了又想,试探着说:“始皇要求的是绝对的统一,绝对的服从,儒家的礼教、墨家的非攻、道家的无为,这一切都不符合他的要求,他需要的是一个简明而高效的朝堂。国家一统,首先就是要人心一统!”
“没错!人心左右纷扰,统一又有何用?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个松散而混乱的朝廷。”诸葛亮轻声说,“这样的统一,是无法延续多久的。”
长卿点了点头,仔细记下了诸葛亮的话,只是心中依旧有惑,又问道:“如此说来,焚书我便明白了,烧掉天下书文,算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也是最让天下震动的鞭笞。可是为何要坑杀那么多的儒生?让他们都去学法家,便也可以?”
诸葛亮目光稍稍暗淡了下去,他顿了顿,才解释说:“这其中的道理我难以解释清楚,要知道高祖自斩白蛇起义,历经数年建立了我汉室天下之后,也曾面临过同样的局面。你也知文景之治、七国之乱,文帝、景帝以至于武帝共同花费了百年的时光才走出了另外一条路,而这里面的道理还需你自己去领悟。”他难以察觉的叹了口气,看向别处,转而用一种说笑的语气,高声说道,“当然了,其实这个问题最好的解释,一句话便可搪塞过去。”
“哦?”
“始皇帝是个暴虐的皇帝,不如他意者,皆要除去。”诸葛亮拿起手中的羽扇一挥,转过头又看向她,两个人对视了两秒,他便突然笑了。
长卿做了个鬼脸,说:“先生又是这样,让人笑话。”
诸葛亮长笑一声,用羽扇扫了扫她的鼻尖,说:“让你笑话了?”
“我哪里敢!”长卿躲着他的羽扇,自己也笑了起来,过了片刻,她将自己带来的书卷卷好,还在思考之前诸葛亮的话,想着想着,便随口说道:“或许是自周室衰微到始皇统一天下的这段时间里,百家之言胜过于天,上天便让一个始皇帝,收回了那些本不该有的说辞。”
诸葛亮听了此言,笑容竟凝固在脸上。他突然站起来,长卿见了有些紧张,难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良久之后,他沉着脸,只说道:“歪理。”
长卿放下书卷,立刻点头应是。“当然是歪理,我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老天才没有这闲工夫,去管这天下的糟心事。”
听长卿这样说了,诸葛亮的脸色方才有所缓和。
“如此说来,儒生们是如何落得被坑杀的惨境,我也能猜到一二了。”长卿信心满满的说道。
“哦?”诸葛亮轻笑一声看着她。
“始皇帝统一了天下,是当时世上独一无二的君主,便可知道此人该是何等的傲视天下,独霸之人。他自然是不喜欢儒生们用那些条条框框约束他,而儒家的道理虽然好,可用在君主之上只能旁敲侧击,不可单刀直入,触犯掌权者。如今的儒家学子,尤其是一些久负盛名的大儒生,都是些沽名钓誉的腐儒,那时候的大儒多半也是如此,直心眼,看不懂这天下已经不再是当初周室王朝的天下。”长卿一口气说完,抬起头看着诸葛亮,目光略显期盼。“虽有一丝敬佩他们的风骨,但有时过于执着不知变通,只会适得其反。”
诸葛亮点了点头,见长卿随即欢然一笑,自己也微微露出笑容。慧根如此,一点即通,惹人喜爱。
“只是可惜了这些古书,若无焚书之祸,不知还会有多少撼人心魄的文字流传于世。现世之人所能获得的,也不过是一些书卷残影罢了,我们也仅能依据这些文字来窥探先人所思所想。”诸葛亮的语气满是遗憾之情,确也如他所说,如今他们所能看到的,不过是那样一个伟大时代的缩影而已。
长卿见他神思暗淡,目光流转,转而用一种欢快的语气宽慰道:“先生也不必如此难过,世事无常,能有这些先人留下的笔墨,就已足够我们用一生来学习。先生常说,古籍虽然讳莫如深,但魅力无穷,见字如面,犹如先人赠我明灯一卷,照我前路无差无恙。”
诸葛亮听了,深吸一口气,再沉沉吐出,露出好看的笑容看着长卿。不过几年而已,她竟也能为自己宽解心愁了。
“先生,你可想过,如今这外面的天下,可有人能做到如始皇帝、高祖皇帝那般,终结乱世,统一天下?”长卿忽然意识到,这便是她试探的好机会,便出言问道,时刻注意这诸葛亮脸上的神色变化。
“如今的天下?”诸葛亮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你可知多少外面的天下?你不是——”他更加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一直说自己不闻乱世,偏要做这林中的云霄客嘛!”
“先生此言差矣。我做我的云霄客,也不妨碍我知道天下大事,就好比先生,这‘闲人卧龙’之称由来已久,可这天下之事风云人物,何人不知何事不晓?”
诸葛亮见她将双手伏在岸上支着脸,又是满面期待,忍不住用羽扇横扫过去,长卿立刻向后躲开,想要起身,却被诸葛亮一只手按在原地,同时他也俯下身子,嬉笑着说:“好你这张小嘴,如今倒敢说道起先生来了?”
长卿连连摇头,脸上堆满了笑,不停地解释说:“名师——名师出高徒——”
虽是一直在说笑,长卿却始终没有忘记她真正想要问的一件事,她始终看不出诸葛亮对于出山这件事的真正态度,所幸便一巴掌拍到底,挑在明面上说便是了。想到这里,她转过身用右手压住诸葛亮的羽扇,郑重其事的看着他,问道:“先生可想出山?”
诸葛亮早就已经明白了长卿想要问的是什么,他紧挨着她坐了下来,沉默不语,这般反应长卿反而知道了他的意思。
“先生不喜欢曹操,认为他是一个窃国之人,亦不喜欢孙权,说他志高目浅,更不要说刘表这样的人了。先生,你是一直在等他么?”长卿越发得紧张起来,突然感觉自己的手心一滑,诸葛亮已经将羽扇抽回到自己手中,缓慢地摇动着。
“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知道。”长卿皱起眉头,心中越发焦躁,“他既然能让元直自愿出山辅佐,又能这般推崇,想必他在先生心目中已有了相应的位置。”
诸葛亮见她这般人小鬼大的模样,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说个明白,他无法将自己的感受告诉长卿,因为他自己也说不准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似乎冥冥之中就已注定了的事情,从一开始,他就认定了这个人。
“先生!”
诸葛亮被人轻轻晃动才回过神来,看向长卿,有些疑惑。
“先生有着无人能及的能耐,不可轻易出山!一定要谨慎些,若是跟错了人,还不如留在这林中清闲度日来的快活。”这话说的,仍是带着难以掩饰的孩子气。
恰巧此时黄月英端着热茶掀帘而入,听到了几句言语,进屋放下热茶便说:“大丈夫在世理当有为于天下,独善其身可算不得什么。”
只见诸葛亮笑着喝茶,看了妻子一眼,亦是点头。夫妻间的默契便在这几个细微的动作中一览无余,这时长卿也便明白了,她的先生确是胸怀天下,而更难得的是,他有一位真正理解此等抱负的妻子。知道诸葛亮出山几乎已成了定局,可她还是十分抵触,她不想离开这片林子,但更不想离开诸葛亮和黄月英。
见他们夫妻二人坐在了一起,长卿再次抱起那两卷书起身离开。仔细想来,这段时间诸葛亮总是要深夜才肯休息,房间里四处可见的地方图志,以及平日里无意间听到的只言片语,原来他已经开始筹划。
这位刘皇叔到底是何许人?她偏不信,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人,能堪卧龙托付才华。
随后如此又过了数日,盛夏刚过,黄月英突发旧疾,诸葛亮怕她在深山中养病有何闪失,只得带着她先回娘家养病,毕竟黄月英的家中条件优越,远胜过了在这林中草屋。且有家人照顾,诸葛亮方能腾出时间来谋划未来之事。临走之时,诸葛亮才特意嘱咐留下来照看草堂的长卿。
“如我所料不假,用不了几日,便有人到访,长卿便只说我去远游,归期不定,可记下了?”
长卿并未意识到他为何特意嘱咐一遍,点了点头,扶着黄月英坐进马车内,目视着他们远去。
也正如诸葛亮所言,几日过后,的确听到了院外有人敲门,长卿当时正在园中扫地,以为又是哪个闲人来此找诸葛亮喝酒闲谈,却未曾想一推开门,见到的却是一个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