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梦貘
不远处低声咆哮着的是个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的小东西,模样喜人,但眼神凶厉,死死盯着四个不速之客。
「居然是梦貘。」裴清语不愧是洛城浮烟学院孔先生的高徒,一眼便认出了这种传说中的灵兽。
「四品上。」柳飞和它交过手,给出中肯评价。
只要不随便去有点名气的山门问剑,四品修为,在江湖里基本上已经可以横着走了——当然,如果不介意别人背地里骂你一句螃蟹的话。
作为队伍里修为最高的那个,柳飞自然有理由站出来好好表现一番。
「交给我吧。」长剑横于身前,柳飞这样说道。
「先等等。」林待之拦在裴清语身前,顺道也阻止了想要出剑的柳飞,「它受了重伤。」
「我本没有想伤它性命。」裴清语轻声道。
「它活不长了。」林待之语气轻柔,看向貘兽因为强行出手再度迸发的大量血迹。
「抱歉。」裴清语语气歉疚,没有过多解释,她向来便是有错就认的女孩。
「这不怪你。」林待之不怎么会安慰人,只好就事论事,「柳飞的剑太直,太过刚猛,也算它咎由自取。」
裴清语蓄势已久的一剑只是让貘兽重伤,真正让它伤势不可逆转的,还是柳飞刚直冷峭的剑意。
是它先动手的……
柳飞心里也很难受,生怕裴大小姐对自己产生什么不好的印象。
「它好像在保护什么?」小菊发现自己存在感太低,于是打断众人,绞尽脑汁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你现在才看出来吗……
林待之同情看了小菊一眼,同时视线落到了不远处角落里的棉草窝。
那里虽然黑暗朦胧,但依稀可见四个闪闪发光的物品。
那不是宝石,是幼小貘兽清亮的瞳。
「吼——」
黑红色粘稠的鲜血还在流淌,貘兽又发出一种低沉而愤怒的嘶吼,不算庞大甚至可以说娇小的身躯把才刚能睁眼的两个小家伙挡在了身后。
动作厚重而坚实。
「还打吗?」柳飞回过头,小心翼翼问裴清语。
「打你个头。」小菊鼻子一酸,踹了他一脚。
裴清语下意识看向林待之,那眼神的意思很简单——还有救吗?
林待之摇了摇头,慢慢走上前去。
柳飞眉头微皱,不是很理解自己的探灵师同伴的做法。
裴清语握剑的手紧了紧,准备随时出手。
「不必担忧。」林待之对裴清语说完这话,走到貘兽面前,轻轻蹲下身,然后从玄色衣袖中探出手来,手心当中赫然躺着一颗淡红色的丹药。
貘兽嘶吼更胜,娇小的身躯散发出与体态迥异的气势。
林待之眼神柔和,平静同它对视。
只存在于典籍中的灵兽并不吃他这套,低吼着张开了嘴,发出了更为愤怒的声音。
但眼前这个连裴清语都不会过多留恋眼神的男人又哪里会受它的威胁。
尽管鲜血还在流淌,但貘兽眼神愈发凶厉,张口便向无动于衷的林待之手指咬去。
利齿扎过肌肤,是鲜血的味道,貘兽颔骨骤然停住,因愤怒、害怕而颤抖鼓起的嘴焉了下去。
它松开了嘴,粉嫩的舌头在林待之破开的皮肤上舔舐,然后抬起短小精致的前腿,一脸委屈地向后退去,将小貘兽们死死护住。
林待之眼神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但依旧眼神坚定地把手跟了过去,示意貘兽吃下手心的丹药。.
雪白如玉的长鼻缓缓卷起药丸,颤抖着送入了貘兽的小口,原本狂暴的气息慢慢趋于平静,黑红色的鲜血停止流淌。
「丹药可以让它舒缓疼痛、止血凝神,减少死亡到来的时间。」林待之向着众人解释,补充道:「它前后两次受伤太重,失血过多,寻常药物难以救治。」
「那这个呢?」裴清语语气柔和,从怀里拿出的丹药瓶中取出唯一的一粒。
柳飞瞪大了眼,心说这不是暴殄天物?
林待之也难得诧异,看向裴清语的眼神多了一丝赞赏,「那是给人用的,不是给兽用的,里面的力量难以承受,只会让它更加痛苦。」
貘兽悲切呜了一声,洞内扬起轻柔的风,众人只觉心头传来一片暖意,再望去时,貘兽身后的两只小东西已然闭上了眼,平静祥和地打起了盹。
「嗷—」
轻轻一声悲鸣,林待之看着将孩子轻轻推过来的貘兽,一时间没有说话。
「嗷!」
又是一声,貘兽眼中蓄满了泪,神情悲戚而哀伤。
裴清语于心不忍,向前一步。
貘兽立马转过头,低声嘶吼,对于打伤自己的这个女子充满了警惕。
林待之无奈将两个小东西抱入怀中,
貘兽低着头唤了一声,匍匐下身子,长而柔软的象鼻自然垂落,再无之前磅礴紧张的气息。
「可以问问它发生了什么吗。」看着这只弥留之际的小东西,裴清语语气平静,但眼神难掩落寞,试探着询问林待之。
后者腾出一只手,在尘土上画出一些晦涩难懂的图案。
「那是什么。」作为一个丫鬟,小菊很显然没有在场三位见多识广,于是红着眼询问道。
「上古灵兽的语言。」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柳飞侃侃而谈,「探灵师们古老相传,虽然发音方式遗留在岁月当中,但文字还是保留了下来。在下不才,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旅途路上也曾见过不少。」
说到最后自个的见多识广时,还不经意看了裴清语一眼。
这些可都是加分项啊。
柳飞的微动作自然逃不过裴清语双眼,这位向来清高自傲的大小姐难得看向前方的林待之,接话道:「我也会一些,但算不上精通。那些东西太难,完全掌握得花上不少时间。」
柳飞还以为裴清语是在应和自己的话,一下子便开心起来,连看这个屡屡抢他风头的林待之的目光都逐渐柔和。
洞顶缝隙散落的天光下,貘兽虚弱地抬着眼,颇为好奇看着林待之画的图案。
随着图案越来越多,貘兽的眼神也由最初的好奇慢慢转变成歉疚和委屈。
它往身下收了收前蹄,微扬鼻头,怯弱「嗷~」了几声。
「它说它要破镜了,没控制住。大火不是它故意放的。」
林待之没有回头,只是向众人解释,「貘兽向来喜欢吸食人类在梦境中的情绪,也能带给人以熟睡和各种梦境,雄兽以噩梦为食,雌兽以美梦为食。这些都是他们的天赋神通。在它破镜时,并不是很好能掌控这种力量,所以心火渐起,逐渐压制住了教坊司的阵法,这才有了火情。」
众人恍然大悟,难怪方才貘兽施展道法神通的时候,他们能感受到如沐春风的暖意,而教坊司发生火情那一刻,大家都却都同觉极度闷热。
「这么说来,赵员外的死是另有隐情!?」小菊大惊,得出这个结论。
众人把目光转向了她,然后却又同时无可奈何摇摇头。
上课不好好听讲就乱发言是容易被笑话的……
小菊郁闷摸着小脑袋,心想自己难道说错了什么?莫不是他们连这么简单的逻辑都想不明白,非得我来解释清楚吗?
「那接下来去赵府拿人?」裴清语看起来不像是在寻求林待之的意见。
「嗯,你们先去,我陪它到最后。稍后洛城府公堂上见。」或许是因为方才柳飞御剑的经历,林待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此也好。」裴清语眼神掠过好奇打量众人的貘兽,轻声说道。
然后转头便离开了山洞,小菊和柳飞紧随其后。
……
「我陪了你这么久,你愿意陪我一段时间吗?」待众人走后,貘兽疲惫的目光越来越沉重,就在它快要沉沉睡去的时候,林待之的轻柔的声音在它耳边响起。
还没等它回应,便感觉到整个身子轻飘飘飞了起来,然后一股宏大但是并无恶意的意志降临,它没有反抗,意念化作一道白光就此消逝无踪。
林待之缓缓站起身来,看着身前貘兽的娇小身体,想了想,手轻轻一挥,便把它掩埋在了土中。
……
洛城赵府。
这座新上任员外的府邸才刚贴完花红,门外鞭炮的硝火气混着大红灯笼的喜气还未散去,整个府内却早已一片悲戚。
大堂内摆着一具木棺,十八个妇人凄凄切切,跪坐着啼哭不止。
其中年纪最大已过四十,最小也才不过二八年华。
若柳飞赶得及看到这一幕,定得骂躺在棺材里的人一声禽兽,这才解气。
一身素缟的孟氏径直走进大堂,斜着满是血丝的眼在十八个姐妹脸上一一瞟过,讥诮道:「人都死了,假惺惺哭给谁看?」
「老爷尸骨未寒,你就趾高气昂起来,大堂前说这么大不敬的话。」一名妇人站起身来,掩着泪水哭喊,「你心里还有没有老爷!」
「秦妹妹,他生前最是怜惜你。」孟氏看着站起来的妇人,皮笑肉不笑道,「可你呢,背着他同柴房送菜的牛二狗苟合,你真当我不知道吗。」
「你……你…!你胡说!」俏丽妇人放下掩着眸子的手,「你分明就是嫉妒老爷生前宠我爱我,你是在给我泼脏水。」
孟氏不疾不徐,掏出一张状纸,「牛二狗已经签字认了,非要我告到官府那,把你赶出赵家才肯罢休?
更何况我还听说,你们老家那块儿,还延续着前朝陋习,不守妇道的女子都是要浸猪笼的,如果他们知道了你是因为这事被赶回去,他们会怎么想?」
秦氏面如死灰,一屁股坐在地上。
「还有你,我的玉姐姐。」孟氏拿出一份账本,看向了作为年长的女子,说道,「相公他让你打理城南的铺子,这十年来不求有功但也无过,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手伸到了我这,利用职务之便前前后后私吞钱财八百两。」
「这可是要坐牢的。」孟氏不急不缓,拿下双杀。
「别急,还有你们。」孟氏转过头,又看向了一众停止哭泣各自慌乱的女人们。
「青州杨氏,你嫁入我赵家不足五年……」
孟氏一个一个逐一说道,被她点名的女子无一不脸色苍白,对她说的话百口莫辩。
夫人杀疯了……
一旁的管家吓得不行,生怕战火蔓延到他身上,寻了个没人看见的机会,悄无声息退出大堂。
「王管家,帮我吩咐丫头倒杯茶来。」好半天,孟氏连斩十五个姐妹,终于是口干舌燥,停下了超神的步伐。
「王管家?」没人应答,孟氏这才发现王管家早已溜得没影。
「呵,没用的东西。」孟氏转过头,火气又撒在了被她一一点名的女子身上。
「看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众女落荒而逃。
「那,那我们呢。」
或许是入府的时间太短,还剩三个女孩并没有被这场单方面的作战波及,其中有一个是捐官成功后才迎进家门,甚至赵大人连这具青春靓丽的肉体都还没来得及享用,就魂归西天。
看到这三个女孩,孟氏眼神明显柔和许多,怜惜道:「是我赵家亏待了你们,户部手续我已经提前帮你们办好,你们稍后各自去账房领一笔钱,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是,谢过夫人。」三位年轻女子喜出望外,连忙拜谢,然后各自退下。
众人都一一离去,偌大的堂内就剩下一个活人,一个死人。
孟氏语气轻柔,目光平静,看着棺中人。
「现在,再也没有人打扰我和相公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