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易水东去
刘备三人从涿县而出,奔东南而行。
数日之后,几人来到一处行亭,亭前有碑,上书督亢二字。
「阿德,云长,你们可知此处来历?」
刘整自小家境不俗,虽然比不得那些豪门世家,可在涿县里也算的上一等一的人家。
不论是家中的藏书,还是平日里的见识都不是刘备和关羽能比。加上如今年岁尚小,这几日同行,虽不是有意,可还是难免隐隐露出些贵公子颐指气使的气象。
就像如今,多半又是想要借机嘲笑一下他们这两个不知读书的粗鄙武夫。
刘备自然是诸事都好说,这些年毕竟受了他爹刘严不少恩惠,再说两世为人,这些小孩子心性的举动他也不放在心上。
只是关羽却不曾有他这般好脾气。
关羽冷冷道:「荆轲献燕督亢地图,刺秦于殿上,谁人不知?」
刘整看了眼关羽稍稍张开的单凤眼,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当日关羽单手放倒五六个武艺不俗的壮汉是他亲眼所见,更何况整日里和玄德厮混在一起的那个张屠子也曾说过,这个关羽双目一睁是要杀人的。
刘备在旁见状一笑,关羽吓住了刘整自然最好,让他们在路上能安静不少。
只是关羽的性子着实让他有些头痛,这个河东解良出身的武夫,果然如书上所写的一般,傲上而不忍下。
不论是对贩夫走卒也好,还是对四处行商的商人也好,关羽从来都是待之以礼。唯有如今被天下最为看重的读书人,他却从来也不放在眼中,也难怪日后会有荆州之危。
想到此处,他不禁又想起了他将要遇到的那个「同学」,辽西公孙瓒。
据说公孙瓒对待读书人的态度也是恶劣的很,如今还不知真假。
刘备看向关羽,「二弟,你可知这次我为何要带你去雒阳?以翼德的性子我把他带在身边才最合适。免的他在涿县惹出事情来。」
「大哥的意思是?」关羽虽骄傲,可从来不是蠢笨之人,自然很快就明白了刘备话中的意思。
刘备笑道:「雒阳天下名都,豪杰英雄聚集之地,云长在此地多见些读书人,必然有所得。」
关羽点了点头,「大哥的好意,羽知之矣。」
三人并未在督亢亭停留,虽然如今卢植被朝廷拜做了九江太守,并不在绛氏山里,可他们还是要早些赶到绛氏山中。
三人继续赶路,这一日,终于赶到了一处渡口。
河流西起而东去,滚滚奔波入东海。
这条河,名为易水。
三人驻马立于河岸,见浊流滚滚东去。
刘整这次倒是不曾开口,毕竟这条河实在太有名。有名到几乎每一个汉家男儿都能随口说出当年那个从易水而起,到秦廷而终的故事。
不论是市井间的游侠武夫还是世家之中的读书人,皆是如此。
有汉一朝,虽说同样是读书人的天下,可和后代重文抑武到极致的宋朝终究不同。
汉人慨慷壮烈,即便是不曾读书的武夫依旧被人尊崇。哪怕是豪阀之中的世家子,累世公卿的读书人,也会想着策马西垂,立功于边塞。
黔首也好,世家也好,推崇的是霍膘骑,是马伏波,是班定远。是大丈夫不就五鼎食,便就五鼎烹的慷慨豪烈。
至于那些纵横乡间,重义慷慨轻生死的豪侠们,最看重的自然是那些游侠前辈先贤,一诺千金的季布,好结交的郭解,自然还有这个让易水为之出名的昔年「天下第一刺客」荆轲。
刘整感慨一声,「这就是易水啊,当年太子丹击筑,荆轲和而歌的易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如今想来还是让人热血翻涌。」
关羽也是盯着眼前的易水,心中激荡不已,他平日最喜读春秋,高古人节义,「匹夫也可有壮举,荆轲也可算是一时人杰。」
唯有刘备只是盯着滚滚东去的流水,没有言语。
上一世他来过这里,只不过当时是坐在车上,匆匆而已。远不如现在亲身站在此处感受到的波澜壮阔。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确是悲歌慷慨。」
三人各自感慨一番,翻身下马,准备渡河。
如今天色昏沉,河边只停着一条小船。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只穿着一条犊鼻裤,正靠在河岸上,腰背挺的笔直,盯着河水发呆。
三人牵马向老人走去,老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老人面色黝黑,多半是风霜日晒所致,只是那双眼睛却是极为明亮,半点不像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更不像一个常年在河边为人泛舟渡河为生的船夫。
老人打量了三人一眼,「三位郎君想要过河?每人只需两文钱,不过马匹过河嘛,马匹也要一匹一个钱。」
刘备等人倒是没觉的有什么,人过河要一趟,马过河自然也要一趟。
刘备笑道:「不想人也只比马贵一文钱。真是让人唏嘘。」
老人见他们答应下来,起身扯住身旁的绳子,将浮在水中的船只拖到岸边。
「既然谈妥了价钱,那就快些上船吧,早来早回,早些回来说不定还能拉上另外一船。」
他先将关羽和马匹送过河,接着返身来载刘备二人。
老人滑动船橹,船缓缓朝着江心而去。
江水涌动,被船桨激起一串串浪花。
老人忽然开口道:「方才这位郎君感慨马匹半价于人,觉的人过于轻贱了,想必几位都是从大地方来的,而且不曾吃过什么苦吧。」
刘备不知老人为何忽然提起此事,老实答道:「我等从涿县而来,前往雒阳附近的绛氏山附近求学。」
老人点了点头,手中不停,「那就是了,涿县是大县,虽是处于幽州这个四战之地,可当地倒是多年不曾有战乱了,你们过的安生些,不知世事艰难,倒也不算错。」
「如今的世道,在有些地方,畜生的价钱有时比人可还要贵上不少,尤其是咱们现在的皇帝陛下当政之后,嘿,有些事情,说不得的。」
刘整满脸惊讶,显然不曾想到外面的世道混乱到这个地步。刘备则是一脸平静,他虽然不曾亲眼见过,可也知道汉末之时民生凋敝,如今虽然还不曾到曹操说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可也却是不远了。
老人不曾转头继续道:「那些被买来卖去的人还算好些的,无饭可吃,被生生饿死的人也不在少数,在并州,在凉州,有不少人家生子多不养,每年死在沟渠之中的孩童都是不少的。易子而食,可从来不是书上的一句简单言语。」
刘备稍稍后撤一步,手搭在剑柄上。
「听老人家的言语不像是整日里在这里摆舟渡人的船夫,莫非老人家是什么隐世的大贤?」
「年轻轻轻的,戒心就如此之重,郎君日后看来是个成大事的好料子。」老人依旧不曾回头,只是笑着开口,「在你们之前我曾送过一个骑着白马的年轻人,性子比你还要暴一些,要不是老头子见机的快,差点就要和我这个老人家动刀动枪了。」
刘备将按住剑柄的手放下,笑道:「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戒心多少还是要有些的,老人家不要见怪。」
老人终于转过头打量了刘备一眼,「看来我方才说错了,你果然是个将来能做大事的,既能狠的下心去拔剑,又能低的下头来说软话,你这种人做不成大事,还有何人能做成大事?」
老人言语之时目光幽幽,似是想起些故事,话中带着说不出的嘲讽。
刘备笑道:「老人家还不曾回答小子的问题。」
「隐世高人?自然算不上,也就是年轻读过些书,后来想学陈仲举,李元礼那般一展所学,澄清天下。只是宦途艰难,反倒是落了个戴罪之身。你说可笑不可笑?你觉的那些党人如何?比之当年远去赴死的荆轲如何?」
刘备知道此人说的多半是党锢之祸,看来此人也是个大人物,说不定就是哪个世家之中的世家子。党锢之祸起,不少党人四面而逃,张俭所过之处为收留他举家破败的有百余家,所过之处,一路为之残破。
刘备沉默片刻,「李元礼视死如归,不愧士人领袖,天下模楷之名。张俭望门投止,算不得义士。自家做下的事情,却又牵扯旁人,本是为天下除恶,却又累及无辜。」
老人畅快大笑,「小辈之见与我相同,可惜今日无酒,不得浮一大白,可惜,可惜了。」
此时船已靠近对岸,老人用手中船桨停住小船,「知道我是何人对你们全无半点用处,说不定还要惹上祸端。我辈老矣,此生终老于江湖,幸也。你辈当自勉,汉家天下,日后便在你们小辈手中了。」
老人将船靠在岸边,刘备等人下船。
老人撑着船离去,小船远去,有歌声从小船上传来。
「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