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血风铃

第47章 血风铃

东宫来人,太子有请。

赵弘想好了一千一百个推拒的借口,太子闭门不得出,一时半会儿的,倒不怕他找上门来。

他刚要开口,东宫的侍卫呈上一物。

一枚带血的玉扳指。

赵弘遍体生寒。

玉扳指不是什么昂贵的玩意儿,这一枚用了有些时候,一侧留有磨损的痕迹,是他往日里射箭套在手指上的。

他认得。

他带何六偷偷去未央殿,三箭射完,他取下玉扳指,交给何六。

何六失踪了。

从早上起,就没见过他的人影。派人去找,满皇宫搜过来,一无所获。

如今,东宫的侍卫带来何六保管的东西,玉扳指上有一滴凝固的血。

何六在太子手上。

那狗东西屈打成招了吗?他都说了什么?

赵弘变色。

侍卫道:「三皇子,太子殿下想见您。」

同一句话,赵弘不再拒绝。

他不得不赴约。

赵弘头一次孤身到东宫。

很多年前,他与兄弟们来过一趟,彼时太子病重,卧床不起,他们结伴前来问安。

那会儿,他还小,不记事。

今日再来,他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想,太安静了,东宫为何如此安静?

沉默的不是风声,不是流水与落叶,而是人。

东宫的下人走路都轻巧,生怕惊动一朵花,一株草。

他们脸上没有表情,眼神麻木,举动如牵线人偶。

赵弘穿过庭院,不知不觉也放轻了脚步。

太子在书房。

少年独自坐在上首,单薄的肩膀搭着一件长外衣。

赵弘见了他,想把门带上,两名侍卫从门口进来,越过他,站到太子身后。

他们腰间佩剑。

赵弘一怔,讽刺的想,是他糊涂,太子怎会与人独处一室?

赵秀防兄弟像防家贼,自从回京路上遇刺,疑心更是日渐深重。在他眼里,自己和真的刺客相比,区别也不大。

赵弘拱手行礼,勉强笑道:「太子。」

他顿了顿,正欲问安,少年一眼扫来,如同一片飞雪刺入血肉,轻盈冰冷,令人心肺生寒。

「……这时节,再过不久,便是春夏交替的日子。」赵弘自知理亏,赔笑,「到时小病小痛的总是免不了。太子留在东宫,也能安心休养。若嫌闷,兄弟常来同你作伴,就怕你嫌我嘴巴笨,不会讲话,哈哈,哈哈哈。」

他干笑。

其实,他打心底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太子从不是追逐热闹的性子,就算不禁足,十天半月不出东宫,也是常有的。

这次就是丢了几分面子。

这薄薄一层面子,无影无形,却比金子贵重。

赵秀道:「你嘴巴笨?孤看未必,对着父皇,不是很会讲么?」

赵弘脸上发烫,心里阴冷。

赵秀的目光一动,玉英当即将磨损的玉扳指放在书案上。

「孤一直以为,你虽然莽撞,但是敢作敢当,光明磊落。」少年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面红耳赤的庶兄,「何时竟变成了无胆鼠辈?」

「太子的意思,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你没认出玉扳指,那你来东宫作甚?」

「我,我只是关心——」

「老三。」赵秀打断,眉眼淡漠,语气带着嫌恶,「父皇不在,你做戏给谁看?你怕何六落在孤手里,你怕他招认,你蠢吗?孤有心拆穿你,在凤鸣宫,当着父皇的面,早就做了。」

赵弘茫然。

赵秀平静的道:「这事落在孤身上,不过禁足一月,落在你头上,可要砸穿一个窟窿。」

赵弘呆了呆,若有所悟。

赵秀忽然勾唇,「父皇那儿,孤替你担着。」

「……太子大恩,兄弟定当铭记于心!」赵弘大喜,弯腰,一揖到底,「将来,太子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是么,孤记住了。」赵秀漫不经心的,「眼下倒有一事,需要你办。」

「太子请讲。」

「你去长宁宫找明容,真相如何,你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

赵弘犹豫不决。

这事好办,举手之劳,问题出在明容。那臭丫头是傻的,今天她敢上凤鸣宫告御状,明天她就敢把他的事情宣扬出去。

赵秀轻声问:「不愿意?」

「不,当然愿意,就是……」赵弘为难,「就是明容妹妹——」

「你叫她什么?」赵秀声音骤冷。

赵弘一愣,咳嗽了下,慌忙改口:「明姑娘天真单纯,心里装不住秘密,她如果知道,万一对人说了,恐怕不好。」

赵秀道:「该怎么劝她,孤教你。」

赵弘舒了口气:「那再好不过。」他听太子说完,又行了一礼,「我这就去向明姑娘坦白,告辞。」

「明早再去,还有——」

赵弘回头。

赵秀抬了抬眼,面无表情,「不准凶她。」

*

傍晚,皇帝来到明光殿。

上一次宠幸禧妃是在什么时候,他想不起来,也许是一年前,也许是两年前,他记不住。

今晚,他见禧妃,并无风月之心。

他白天处罚了太子,晚上就得到禧妃宫里坐一坐,目的只有一个,安抚将军府。

禧妃是叶家送进宫的旧人。

时隔多年,禧妃又一次接驾,表现得比初次侍寝还紧张,手脚都不知道搁哪儿。

皇帝道:「你坐着。」

她便坐下。

皇帝抬手,两名小太监抱来一堆等待批改的奏折,整理好了,放在桌上。

他坐在灯下批折子。

禧妃闲不住,一会儿问:「陛下,您渴不渴?妾身为您倒杯茶,两年前的试毒银针还在,就是放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一会儿又说:「陛下,您批折子,手累不累,肩膀酸不酸?妾身给您揉揉。」

皇帝道:「坐着,别开口。」

禧妃只能闭嘴。

才清静不久,皇帝一转头,却见她对着空气挤眉弄眼。那似曾相识的五官,呈现出各种扭曲古怪,叫人发笑的模样。

他如坐针毡,浑身不快,于是质问:「为何作怪相?」

禧妃指着自己的嘴唇。

皇帝不耐烦,「准你回话。」

禧妃这才答道:「请陛下恕罪,方才有一只小虫子乱飞,嗡嗡怪叫,一下子钻进臣妾的耳朵,一下子又叮上臣妾的眼皮,臣妾不胜其扰,故此与其斗智斗勇——」

「够了。」皇帝冷冷打断,又问太监,「什么时辰?」

「回陛下,亥时一刻。」

皇帝起身。

禧妃愣了愣,「陛下,您这就走了吗?」

皇帝道:「忙你的。」

禧妃手足无措,「可臣妾没什么要忙的啊!」

皇帝不回头,背影挺拔如松。

禧妃站在宫门口,站在宫灯投下的昏暗光芒之中,目送他离开。

她脸上淡淡的,不曾多加挽留。

*

深夜,一灯如豆。

何竺道:「莺莺送来了三皇子的箭矢。」

赵秀坐在窗下。

窗外小雨。

夜色深沉,灯笼的光芒在风雨中飘摇,少年半边脸沉入黑暗。

何竺接着道:「殿下,莺莺还说,明姑娘曾经给赵检喂药。那药非宫中所有,也不似民间药房所售,见效奇快。等到太医过去,赵检的伤口已经不流血。」

赵秀淡淡的想,小神女的仙丹。

他本以为,他会更兴奋。

毕竟,这个消息几乎证实了他先前的猜测。

明容的确有仙药,也许能续命延寿,且不会像将军府的灵药,吃了疼个半死。

可他意兴阑珊。

他只在想,明容怎么喂的药?

她可曾碰到赵检的脸,赵检的嘴唇?哪根手指碰了,手掌心擦到了吗?

……他要把赵检的脸戳十个窟窿,把他的嘴唇用小刀削掉。

赵秀暗恨。

像钻了牛角尖,想起就发怒,却不能不想。

他低哼。

「……殿下?」

少年从榻上下来,鞋也不穿,猛地推开门。

夜风带着湿润的气息,汹涌灌入。

他走入雨中。

「殿下!」

*

明容吃过早饭,正想带上一些补品,到未央殿看望赵检,忽然记起来,赵检已经不住那儿了。

他终于搬出冷宫,搬到临近的长生阁。

她笑了笑。

又过一会儿,冬书带来小厨房做的鸽子汤。

两人刚从屋里出来,采桃站在台阶下,道:「明姑娘,三皇子找您。」

明容惊讶,「三皇子?」

她想起那名冲进凤鸣宫的少年,皇帝骂他脑子有粪。

赵弘在院门口等候。

明容走过来,弯了弯膝盖,「殿下——」

赵弘一挥手,对着冬书道:「你退下。」

明容说:「冬书不能走。」

赵弘皱眉,「为何?」

明容:「男女授受不清。」

「……」赵弘无语,「大白天人来人往的,有什么关系?」

「您有什么事啊?」明容问他。

她和赵弘只在文华殿见过两三回,赵弘和长乐公主也谈不上多亲近,突然来找她,好奇怪。

赵弘瞪着冬书。

这冥顽不灵的小丫鬟低垂脑袋,假装看不见他吃人的眼神,死活不肯走。

于是,他冷笑:「行,你留下。我今天说的话,若有一字传出去,我弄死你!」

冬书垂着眼睑,「奴婢不敢。」

明容把她拉到身后。

赵弘冷哼,又对明容说:「明姑娘,你听好——」他左右张望,咳嗽一声,「射伤赵检的人,是我。」

明容不为所动。

赵弘立即道:「你不相信?我骗你,能得什么好处?」

明容想,哪有人做坏事,还上赶着承认的?

她问:「真是你干的,干嘛告诉我?」

赵弘说:「因为是你跑去凤鸣宫告状,你告错了人,我当然找你。」

「那你昨天不说。」

「昨天父皇在,那么多的人,我坦白了,能有好果子吃吗?」赵弘理直气壮,「宫里爱玩弓箭的就我和七弟,太子的侍卫出手伤人,会用不易发现的暗器,犯不着明目张胆射箭,平白留下证据——你还是不信?明容,我指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就叫我生儿子没屁.眼,一辈子倒霉!」

明容想,他那没影的儿子,真倒霉。

赵弘又道:「明容,明姑娘,小姑奶奶,我又不是圣人,不是***的,我吃饱了撑的往自己身上揽?我——」

「对啊。」明容说,「不是太子干的,他干嘛往身上揽?」

「他没揽。」

「他也没辩解。」

「太子辩解,倒霉的就是你啦!」赵弘暴躁,想骂她,想起太子的警告,生生把话咽回肚子里。

太子说,不准凶她。

他深吸一口气,耐心的解释:「当时为赵检请命,间接指控太子的人,分别有皇后,禧妃,长乐,你,还有玉贵妃——」

明容:「还有你啊。」

「……」

赵弘在心里破口大骂,臭丫头,臭丫头!

他忍了,「其中,身份最低的就是你。父皇错怪太子,不能没点表示,罪名难道会落在玉贵妃头上吗?不可能!横竖都只会砸在你这颗小脑袋上!」

冬书一惊,神色微变。

明容怔怔的道:「你是说,太子……他不想陛下砸我脑袋?」

可能吗?

太子会有这么好心?

她看向赵弘,「你跟我去见陛下——」

「去什么去!」赵弘语气不善,「父皇的命令下了,太子已经禁足,这会儿咱俩再去,你找死啊!」

「如果太子无辜,陛下自会收回成命……」

明容瞥他一眼,无声的说,应该把你关禁闭。

赵弘突然变得安静。

他俯视明容,怜悯她的无知,「父皇收回成命,那代表什么,你可知道?」

「代表陛下关错了人——」

「代表父皇做错了。」

明容抬头。

赵弘的声音很低,很轻,连冬书都听不分明。

「父皇永远不会犯错。」

*

赵检在长生阁。

他的肩膀受了伤,一条手臂行动受阻,但是下地走动,完全没问题。

明容来看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博古架前面,盯着一只价值不菲的古董花瓶,仿佛十分好奇。见到少女,他笑笑,「你来了。」

明容说:「我带了鸽子汤和豆腐烧猪肝——」

「我不想吃猪肝。」赵检皱皱鼻子,「我想吃羊肉,牛肉,鱼翅和燕窝,我以前从没吃过,只听莺莺提起。」

「猪肝补血啊。」

「不要紧,我已经好多了。」赵检说,「还没谢谢你。你不去凤鸣宫,父皇也不会准我移居长生阁。」

明容笑了笑,「不用谢,小事。」

她心里有一点点别扭,很难形容的微妙感觉。

一夕之间,赵检变得陌生,可到底哪儿变了,她又说不上来。

他还是他,什么也没改变。

明容想,捕风捉影,疑神疑鬼,她才有病。

她说:「你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赵检道:「我不要休息,我休息太久了。在未央殿,除了睡觉,除了发呆,无事可干。我要忙起来,越忙越好,我有好多事情想做。」

明容张了张嘴,沉默一会儿,才道:「也别太累了啊。」

赵检说:「我有分寸,你放心。」

明容没话讲了。

她放下食盒,说:「那我先回去,改天再来看你。」

赵检颔首,「好。」

明容走到门边,停住,「赵检。」

他在想事情,有些走神,听见她的声音,转过头,「……嗯?」

明容望着他,「伤你的人,真是东宫的侍卫吗?」

赵检一怔,很快答道:「我一直躲闪,没看清。宫里的侍卫,穿着打扮,好像都差不多。」

明容说:「可能吧。」

——不是。

他极少离开未央殿,所以不知道,禁军的打扮自是统一的,只有东宫侍卫不同,因为他们是叶家的亲兵,身着银甲。

站在长生阁外,明容站定脚步,仰望牌匾,眯起眼看了很久。

她想起当初回宫,她带着一大盒米糕去未央殿。

她坐在井盖上,看着杂草丛生,荒僻的庭院,看着莺莺和赵检吃米糕。

那时,大家说说笑笑,一点儿也没有隔阂。

如今,赵检不再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他有了新的住处,温暖的床褥和棉被,还有太监和宫女照顾他。

可为什么,反而生分了呢。

明容转身离去。

变陌生的,不是赵检。

是他们。

*

明容去东宫探监,这可伤脑筋。

整座皇宫,皇帝以外,太子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玉贵妃都比不上,她能送什么礼物?

太子眼高于顶,什么也瞧不上。

即便如此,她总不能两手空空的登门。更何况,她还是去致歉的。

她把事情告诉了长乐公主。

公主听完,出奇的淡定。

她叫小雯取来几卷古籍孤本,道:「太子哥哥爱看书,我不喜欢,你带上罢。」

她陪明容一起来东宫。

何竺在门口等候,放她们进去,进了第一重门,玉英过来,带公主去看三崽。

明容跟着何竺继续走,问道:「秋月姐姐呢?」

何竺:「殿下病了,小厨房在煎药,秋月看火。」

明容怔忡,「又病了?」

何竺瞧她一眼。

明容忙改口:「这实在是太不幸了!」

何竺:「……」

他在寝殿门前停下。

明容犹豫。

何竺问:「明姑娘,等什么呢?」

明容说:「我进去了……你别锁门。」

何竺失笑。他点头,「好。」

明容松一口气。

可她前脚才进去,何竺就从外头把门拴上了,还落了锁,她听得一清二楚,气得想骂他出尔反尔,又忐忑。

她蹑手蹑脚地向前。

太子的起居室空无一人,他在房里。

明容轻轻推门,一推便开。

太子的卧房也是冷冷清清的,窗户紧闭,床幔低垂。

帐幔之内,一声声凄烈的咳嗽传出来,惊心动魄。

明容放下书,说:「太子殿下,是我,明容。」

没回应。

明容也没指望他回答。她深深呼吸,尽量镇定的道:「早上,三皇子来找我,他说……他说,是他去未央殿,放箭射伤赵检。」

一阵死寂。

明容清清嗓子,继续说:「我误会你了,害你被关起来,对不起。」

咳嗽声又响起。

明容越发不安,向门口挪动脚步,「我、我带了几本书过来,你要不嫌弃,就用来打发时间罢。你还想看什么书,我帮你找。」

终于,帐幔内的少年说:「过来。」

明容怔住。

他的声音嘶哑,有气无力的。

明容提起茶壶,茶水尚且温热。她倒了一杯,握在手中,慢吞吞地来到紫檀木床前,低声询问:「殿下,你想喝水吗?」

他还在咳嗽。

「……你没事吧?」

明容等待一会儿。

太子咳得停不下来,回不了话。

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抬手,指尖才碰到床帐,便被人从里面一把扯开。

她惊呼:「啊呀!」

少年黑发披散,一袭素白的中衣,衣襟上全是咳出的血,星星点点。他的嘴唇、下巴上也都是血污。

「你、你……」明容吓得后退,失声叫道,「你怎么弄成这样?」

她想起来,何竺说太子病了。

才一天,就病成这不人不鬼的模样。

难道,他因为被人误解,又被皇帝惩罚,忍不了这口恶气,才突然病倒?

明容猜测着,不免内疚,「你先喝口水——」

「关心我?」赵秀问。

他的脸色苍白,瞳孔漆黑,似笑非笑。

明容动了动嘴唇,刚想说话,手腕被他握住,吃了一惊,什么也说不出来。

赵秀对她笑,目光如水,声音低沉且柔和:「你心里盼着我死,又关心我做什么?我死了,给赵检让出位置,你不该称心吗?」

明容道:「我没有盼着你死,我——」

可他的确会死。

书里,他怎么死的来着?

貌似坏事做尽,落了个凌迟处死的下场。

凌迟处死,那又是什么死法?

她不是很清楚,但听着就可怕。

古装剧里,只有当一个人罪大恶极,皇帝怒极的时候,才会下令凌迟处决。

赵秀紧盯她,一瞬不瞬。

他开口,语调带着熟悉的嘲讽音:「明容,在你眼里,天底下都是好人,只我一人十恶不赦。那我死了,不好么?从此,无人挡赵检的道,他前程似锦,自然忘不了你雪中送炭的情意。你本就盼着他好,恨不得我死的。」

他又开始咳嗽,咳出血,血染衣襟。

素白的中衣,鲜红的血,交织成触目惊心的一张画,宛如苍白凄艳的大雪之中,点点红梅盛放,又似褶痕纵贯的白纸上,朱笔凌乱的涂抹。

明容见了那么多血,脑袋眩晕。

「我没有,我没有!」她说。

「你有!」赵秀冷冷道,「你总是不理我,你为什么不理我?只对别人笑,他们值得吗——咳咳,咳咳咳!」

明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她知道,他再这么咳下去,会咳死的。

她害怕,从屋里飞奔出去,殿外的门推不动,她便死命拍门,「来人啊!来人啊!快传太医,快叫大夫来抢救!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救命!不是救我,是救你们太子,他真的快不行了,求求你们,谁都行,快来个人罢!」

大门纹丝不动。

屋外,无声无息。

明容跺了跺脚,又去拍窗户,窗户也打不开。

她从殿外跑回去,砰砰砰拍卧房的窗户,想了想,搬起一张椅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把窗户砸开。

赵秀倚在床头,看着她折腾。

明容在救他的命呢。

他觉得有趣,高兴极了。

「明容。」赵秀低低的开口,气息微弱,「我真死了,你在我房里,你也活不了,何不陪陪我?」

少女回头。

她气喘吁吁的,额头上有汗,双颊通红,「你……你说什么?」

赵秀柔声道:「陪我死吧。到了阴曹地府,我挖死人的骨头,给你盖一间小屋子,你剥无头鬼的皮,为我织衣服。如此,也算男耕女织——」

「谁要跟你男耕女织!」明容从惊吓中回神,带着哭音道,「我不想死,你快叫何竺开门,他只听你的话!」

「没力气。」

「你有力气恐吓我,怎么就没力气呼救呢?!」明容跑到他身边,定下神,急切的说,「太子,你要坚强,不可以放弃,不能失去求生欲!阴间很可怕,到处都是血淋淋的鬼怪——」

少年凝视她,微微一笑,「你陪我,我就不怕。」

明容气煞。

他死了,她也十死无生,然后呢?

她被砍下脑袋,黑白无常拖着长长的舌头来抓她,地狱里左一个牛头,右一个马面,每个厉鬼都想吃掉她。

明容的心都碎了,神魂俱裂。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我要上天堂,我才不陪你下地狱!」

赵秀便笑。

她哭得越伤心,他笑得越愉悦。

他的小神女多可爱啊。

这辈子,他不准任何人欺负她,不准别人惹她哭,也不准别人逗她笑,她哭笑都得对着他一人。

*

长乐抱着三崽,跟随玉英穿过九曲回廊。

她拧眉。

太子起居的院落外,聚集了许多人,足有几十名德高望重的大夫。

有的她认识,宫里的御医,他们的学徒也在。还有的多半是民间的名医,带着各自的药童,药童背着药箱,准备齐全。

院子外有戎装侍卫守门,院内只有何竺。

他站得笔直,脊背僵硬。

玉英问:「如何?」

何竺摇了摇头,神情沉重。

长乐凝神,倾听屋里传出的声音。

明容在哭。

她哭一声,便有人笑一声。她呜呜咽咽,那人却笑。

突然,所有声音寂灭。

……怕是不妙。

长乐问:「还不进去?」

玉英低声道:「殿下有命,掷杯为号,茶杯不碎,门不开。」

长乐回头,看了一眼侍卫戍守的院门。

原来,那些大夫在此等候,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太子哥哥一旦有什么差池,大夫可以就近诊断,他们连药都带上了。

可是,茶杯摔碎的声音,从未响起。

*

狗太子昏过去了。

他笑她,笑得那么高兴,终于力竭昏迷。

明容坐在床边,生无可恋。

少年的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双目合起,安安静静的,像睡着了。

他昏迷,她情急之下,便喂了他两粒通用药,这会儿也只能祈祷他福大命大,千万别死。

明容推他一下。

没有反应。

她呼唤:「太子,太子?」

沉默。

明容看着他。

那么漂亮的一张脸,那么惊艳的眉眼,醒时如同带刺的花,花瓣淌血,张扬尖锐。昏迷了,却乖巧,如同水中月,镜中花,一触即碎。

他的右手放在被子上,肌肤苍白,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他那么瘦,单薄得像纸片。

「……」明容轻声道,「赵秀。」

还是沉默。

他真的昏过去了。

明容的脸上挂着泪痕,长长的叹一口气,无奈至极。

「赵小秀,你做个好人罢!」

*

明容叹气。

总在他耳边唉声叹气的,还敢给他乱起绰号,好大的胆子。

赵秀不睁眼。

他靠在她的左肩上,闻到浅淡的花果香,甜甜的,很清爽,于是恍然的想,夏天快到了。

少女柔软的发丝划过他的脸,她又叹息。

明容说:「幸好我有药,不然你真死翘翘啦。」

不,不对。

他赌的从来不是自己的运气,他只赌小神女心善。

明容不忍心,她做不到袖手旁观,任他去死,她太心软。

小神女总是看不见他,对他冷硬,心里的堤坝筑起需要多时,坍塌却只用一瞬。她给他药,帮了他,就不能对他置之不理。

终于,等来这一天。

他不再被关在她的世界之外。

从此明月也照他。

——

【明小容日志·古代历险记】

乾封十八年,春末。

赵秀说,他可以原谅我,但是我必须每天下了课去东宫,读书给他听,陪他解闷。

为了我的名誉着想,带上长乐,她可以玩三崽,也可以玩玉英,随她高兴。

他把我当成有声书播音员了吗?

赵秀还说,他的提议是认真的。

人总要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人的一辈子短短几十载,死了却要在地底下待成千上万年,必须早做准备。

他想和我一起去地狱里男耕女织。

如果我乖乖听话,他会捡眼珠子回家,串成风铃挂在窗户上,送给我。

……

我好像被一个疯子缠上了。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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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总在梦中对我求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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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血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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