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节 孤要亲政

四十四节 孤要亲政

狄阿鸟到后第一要任就是打听皇帝行宫所在,递牌子求见。他一见到皇帝,心里是沾沾自喜的,毕竟皇帝可以知错,就讲述自己随军救驾的经历,跪在地下说:“小臣救驾来迟,还请恕罪!”

秦汾有些诧异,他听仗打得乱,狄阿鸟却顶着匪众的攻势上来勤王,倒也有些愧疚,让人都下去,轻轻走到狄阿鸟身边,说:“孤把猪赐给你,你却在孤大婚的时候救驾,现在还来勤王,真是个忠臣。”

狄阿鸟第一次被人这样评价,心里也热乎乎的,说:“那肯定。我阿爸是忠臣,我也是忠臣。”

“那好!你就别回军营了,就在孤的身边保护孤王。”说完,他看向小许子,携着小许子坐下,隔了纱帐玩“天狗吃月亮”(两人藏不见身,突然求碰面)这样幼稚可笑的游戏。大伙本来是在谈着话的,突然转去玩闹,显得有点儿过分。

狄阿鸟前后想想,觉得皇帝似乎向自己隐瞒了许多事,只好卧在那里努嘴,正在奇怪,发觉一个宦官进来。

宦官来禀报,说纲亲王来了。

狄阿鸟便徐徐退了下去。在退下的过程中,他斜眼偷看进来的纲亲王,可惜,只能在错身的时候见到那一身玄衣和清欣的身体。

他出来,退到旁边的宣室里,坐了一会,这才想到该去给一路照顾自己的介斗龙说一下。介斗龙却遇到一件头皮发麻的事。

按说临时招募兵士的官长,是要在仗后解散部众,而自己回归本队。

但他无法和云中潜取得联系,部下一旦解散就不能像过去家籍明晰、人们定居乡里时那样论功行赏;而不解散去找云中潜,百十号人的粮食也成问题。狄阿鸟寻到介斗龙时,这名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求爷爷告奶奶一样四处求见别部官长后归来。一百来号子人,包括狄阿鸟从自家带的,都顿时熄了满腔的热肠,为自己不值,为那次御敌而死的同伴不值,时不时还说些“不如去做匪类”的话。

他们看介斗龙把人耳朵,首级都放臭了,还苦苦求人,并没向他闹什么,都扎紧口袋,预先计划友军支援,自己捡来的粮食能支撑多少天。

介斗龙满眼都是浑黯失望,他黑着脸在众人身边,默不声响。

旁边一个老兵代替他向大伙悔恨:“早知道不急忙救驾领功了,我们就是多收集点儿东西也是辛劳所得。如今大伙流血流汗,什么也没得住,可我们也知道,不是大人对不起大伙!唉。这世道!”

他其它的老部下,几个老兵军官都斜着身子卧在泥地上。

突然,一个缠了土布袋的老兵呼地站起来,冲人嚷:“我们去见皇帝!什么都不给也行。也总要他知道,我们一听说他有难就来了吧。”

众人都说好。

介斗龙却使劲一拉嘴角,不许大家的胡闹:“山庄要卡都有兵,我们怎么去?!”

朱温玉和几个自家小伙子都在大声说:“要说亏,我家爷才最亏。我们二十条汉子虽然都没死,看你们看看我们的兵器,都是他买的,粮食,衣服都是他出的。打仗,谁有他勇猛,杀的人多?!”

岂止是他二十个,狄阿鸟下面的八十余号人多是他吆喝着募的,难怪他们为狄阿鸟委屈。狄阿鸟知道这不能说人亏不亏,是实实在在的赏罚不能行。他摸了根草衔上,半跪在地下说:“我见到皇帝,他夸我们忠心。可是他也没法赏我们什么,只是让我向大家说一说,他心里感动呢?!”

“说的也是。大权都在太后那里。”有人恨恨地说。

他们这些草芥一样的人都停止傻话连连,开始沉默。人都背着坡子坐着,都不知道怎么个好,一个人捂着面孔哭起来,说:“老婆孩子都不让我来,家里种了东家十多亩地,正赶了秋收。”

狄阿鸟眼泪差点出来,真想回头问问秦汾,他是不是知道有这么多人给他拼命,包括溃逃的人,他们许多人分明是受了上,用布巾裹着同伴的脑袋,捂裹着满手的鲜血,一起从前面撤下来。

“我家有地。大伙愿意的,跟老朱回我家,我给大伙地种。要是谁认识死了的弟兄的家属,就一道带去,先去在我铺子帮忙,将来我有钱了再补。”狄阿鸟拉断自己的草,抬头给大伙说,眼睛闪亮。

“我去找云将军。将来把粮食,吃用补给你!”好久,介斗龙用手按住狄阿鸟,斩钉截铁地说,“我家还有几十亩的地,我回去也拿出来。”

“你家不吃了?!”狄阿鸟反问,接着辩白说,“我家的地多,问问老朱,是我叔叔买的,许多都在荒着。”

“我不给兄弟们的那份。天打雷轰。”介斗龙呛了一下,两滴眼泪硬挂了出来。他急奔出门,解了自己的马,回头说:“你们先回去!要是粮食不够,咱还有俘获了马,就杀伤马!可别掳掠人家东西。我现在就去寻云将军。”说完,他便不顾阻拦,使劲用草鞭蹂马,顺河边道路,狂奔而去。

狄阿鸟也安排朱温玉弄点粮食带人上路,自己却留下。

他心神不定地回皇帝行宫,这才知道皇帝一行准备回京。行宫深兀,夜晚时盘旋着怪怪的阴云,黑漫漫地压人心魄。狄阿鸟被皇帝吩咐,要把好门户,就靠着柱子握刀站住。不一会,一个老宦打了灯笼过来,走到这里给狄阿鸟笑笑,狄阿鸟懒得给他开门的,就点点头,装懒。

宦官进去不久,里面突然响了声惨叫,凄厉刺耳。

狄阿鸟回头,立刻发现不对,便猛地冲开门,大叫圣上可安好。但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皇帝换了一身盔甲,腰中插了一柄长剑,站在一排扑簌的灯火阴面,面前死了那名老宦。

皇帝正指挥着小许子拖尸体,一见狄阿鸟,先是一惊,接着摸向长剑,可看了看狄阿鸟的腰刀,便打了个冷战,却又无比激动地说:“狄阿鸟,孤知道你父子都是忠臣。圣驾起程前,孤要亲政,你可愿意和孤共结一心?!”稍后,他又说:“射声校尉是孤的奶哥哥,自然就不必说,西门统领已经向孤宣誓。长月那里有孤的皇叔,现在,就连大王兄都愿意扶我亲政。孤便要做那奋发的明君,让母后颐养天年。你可愿意护卫在孤的左右,辅佐孤吗?”

狄阿鸟被他这番话打个正着,他从来都以为皇帝又笨又贪玩,还不上进,却想不到心机这么重,根本不像自己认识的那个。他脑子一懵,连忙点头答应,叫道:“当然愿意。”

小许子在一旁说:“你要是反悔,立刻就可以杀了你。”

狄阿鸟一边激动,一边反感小许子的话,在心底反驳说:“我要是真反悔还让你知道?这只没蛋蛋的小毛孩!真要仗打起来,指望你?”

接着,皇帝留了小许子在外面,而自己有些发抖地坐在里侧。

他神经质地握住剑柄,一刻也不愿意丢。

坐了一会,他低声给狄阿鸟说:“太傅和丞相都告诉孤要用忍,孤却忍不下去了。幸好有皇叔为孤安排一切!”

接着,他抽出自己的剑,抖成一团地指向狄阿鸟,强调似地问:“你说孤能胜吗?孤会杀了她!是的,会的。要是她敢反抗,孤敢冒天下人的指责!”

狄阿鸟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皇帝,一个不堪重压,而又装傻的同龄人。他会胜吗?他的皇叔这么好吗?他会不会被人骗?皇帝见狄阿鸟犹豫,不由勃然,大声地说:“你也觉得孤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孤受命于天。是父王的英灵冥冥中选择了孤,孤是上天之子,承天命而治万民。”

说完,他突然收回自己的剑,趴在地上对空气磕头,屁股的皮甲都抖得厉害,但口里却又叫道:“列诸列宗,儿皇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保佑儿让江山不落入悍妇之手。”

狄阿鸟也飞快地转着自己的脑子帮他分析能不能成功,便问他:“你指望的人可靠吗?你用手指头掰掰,看看谁排在第一位。”

“当然可靠,都可靠!”皇帝闷哼一声回头,对这狄阿鸟激动不已。

“射声校尉是孤的奶哥哥,他和孤是吃一样的奶长大的,可靠。而西门将军一门忠烈,孤的小皇叔亲自要他对孤宣的誓,自然也可靠。孤的大皇兄是孤的亲哥哥,孤向他一说明,他就宣誓效忠了,他们不可靠谁可靠?”皇帝与其说给狄阿鸟,不如说是说给自个。狄阿鸟觉得他心中没有什么把握,因为他连自己都有些说服不了,尤其是他已经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不知道会不会见人看起来像忠臣就胡乱依靠。

想着想着,狄阿鸟也渐渐恍惚,问他:“我想起来了,其实选那个姓鲁的丑女,是你故意的吧?!”

“是的!孤的小叔叔把什么都安排好了!”皇帝驻剑而跪,哭着说,“只是我们都没有料到,母后,不,那个悍妇卷了我避暑。孤实在无法面对一个这么丑的女人做王后,她还有难闻的气味,可以把人薰窒息掉!”

“废了太后。朝臣会不会让你亲政?!”狄阿鸟问他。

“不愿意?!那孤就杀了他们,一个不留。”皇帝面目狰狞地说。

狄阿鸟点点头,当就算他可以,又说:“要是人人都觉得你有违常伦,起兵造反呢?要知道朝廷以孝道治天下,太后是你的母后,又是扶立你当皇帝的人,你若起兵,道理上占几分呢?不如你只要她一句话,也就是你说的,要她颐养天年。你就告诉别人,你是为了让她颐养天年。”

“不可能!她一定不愿意颐养天年,所以非得要她自杀。”皇帝并不愿意宽恕太后,咬牙切齿地说。

狄阿鸟发现自己的建议难以说给皇帝。

有什么在他们俩面前横着,相互沟通困难,于是,他们如同说尽所有要说的,渐渐面对面地瘫坐,默无声响。

突然,小许子从外面奔入,大声说:“皇后来了!”

“是青宫人引灯,还是驾临?!”狄阿鸟猛地爬起身子,问小许子,接着给皇帝说,“我和小许子挡驾,就说你休息了。”

皇帝驻剑而起,在帷幄柱梁边张皇绕走。狄阿鸟拉了发抖的小许子,猛地往外走。小许子的手又柔又冰凉,真像是女人的手,狄阿鸟走到门边才反应过来,这就觉得一丝肉麻,便连忙丢掉。

狄阿鸟和小许子刚关了镂木门,就看到两名青衣宫女探灯而来,看来皇后已经闯过侍卫那关了。后妃侍寝是要在自己的寝宫里等,被翻了牌子着妆等待,或可入幸,而一旦入幸,是不能留宿的,唯一可以留宿的是皇后,她可以不召自来,可以发现端倪,而且她是鲁后的侄女,亲侄女。

狄阿鸟还不太清楚,想着说辞,却见小许子扎身就上前见驾,并故作诧异地说:“娘娘,陛下未曾召幸,如今已经睡了。”

皇后穿了金棠华衣,高领子的金丝明亮亮的,但头上高挽着头发和短身很不搭调。真切再看,她长了尖高颧骨,鼻子边有个麻子,面孔半青半黑,扑簌簌地浓抹着铅粉,真如鬼魅,已是这样,可她偏偏还轻步姿曼,似嗔似怨。狄阿鸟只瞅了两眼,就在第一次见到皇后时泛起鸡皮疙瘩,心说:我要是皇帝,哪怕小许子再丑十倍,我也宁愿抱着这个没蛋蛋的,而不愿意看这个让人呕饭十升的女人。

“是吗?”皇后晃了一下捏成淑女状的手,慌忙一摆,娇滴滴地说,“我便无声息地去侍寝!”

狄阿鸟胃中猛地一缩,连忙强忍住,挡住越过小许子的皇后,双手伸开,却“咦”地一叹,故意瞅住皇后的面孔,惊叫:“你的脸花了!要是这样还去见皇帝,那是君前失仪……”说完,他的手就伸上去了。

事已至此,还管她是不是皇后?

狄阿鸟上去擦了一把。

“嗯!”皇后微怒,一敛面色,却不知道狄阿鸟趁机给她擦花,只是觉得这皇帝身边的这小子好无礼,她自幼生得丑陋,对男人挨碰自己不敏感,猛一扭头,看像一旁的宫女,问:“我的脸花了吗?”

宫女低着头,轻声地说:“没有!”

狄阿鸟指出她的不是,说:“你还没抬头看呢?”

“尊卑有别,奴婢是不能直眼看娘娘的!”宫女颤声说。狄阿鸟听闻后心中坏笑,心说:“怕是不敢看吧。”

皇后叉起腰,用稚气而又厉害的声音要求:“我叫你看,你就看!”

宫女连忙看上一下,却看看狄阿鸟,大概怕狄阿鸟获罪,便含糊地替狄阿鸟遮掩说:“大概有一点脱粉,却也不是很严重。”

小许子不得不佩服狄阿鸟的高明,但立刻爬起身,居于侧后说:“皇后娘娘还是回去安歇吧,陛下说了,今个谁也不见。”

连哄带骗,好不容易才将皇后支走,两人这才感觉到一阵轻松,都松了一口气,这会儿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相互看看,似乎以前的是非恩怨都不再存在。小许子娇笑一下,想回大屋,却还是停住,让狄阿鸟进去。狄阿鸟觉得他怕自己留在外面去告密,便不谦让,大步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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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黑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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