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节 必须有人改变这一切

二十一节 必须有人改变这一切

狄南堂的性格是趋于内敛的,好像把锋芒全部收在匣中,龙百川多少言语,他搭多少话,丝毫没有过多的表现,但是他每一句话似乎都解答到龙百川的痒痒处,龙青云代为喉舌,讲到他们家族的战略,眼下,他们有心收整几支北雪山族,特别是其中一枝较大的一直受猛人的压榨和仇敌的侵凌,希望南迁,并且愿意奉龙百川或者龙青云为族长,他们水源被夺,食物匮乏,连首领都在和其他山族的械斗中毙命,情形岌岌可危,甚至可以推测,为打破族内生存可危的局面他们并不在乎族长是什么人,龙百川出于自己的目的,却不愿扶助他们在他处落户。

在他的构划中,阿玛森大会之后,由长子龙青云接收那枝雪山族,然后双管齐下,将他们小天白山脉东北的居住地及狩猎范围统一起来,构造一大片的领地。

龙青云却担心自己一离开镇子就被弟弟们排挤出去,有意推脱,虽没有明说,但意思却相当明确,而龙百川却相反,坚定地认为自己的继承人握住这几支族人至关重要,这些依赖他们的族枝才会是壮大他们的根本。

龙青云折中的办法就是要让他们相约共主,而且找一个关系良好的代理人解决他们的生计,统筹他们的治权。

龙百川虽然不为所动,坚持自己所要坚持的,却最终离席,留给两人说话。龙青云是狄南堂阿爸给启的蒙,当时镇上读过书的人并不多,至于读书读出格局的,也就是狄南堂的父亲,虽然他害了鼠眼病被人笑话,但游学入关,尤其以春秋和杂学见长,在真正读过书的人眼中却是学识出众,自然有人给帮忙说话,教过龙青云几个弟子。龙青云受他启蒙,按道理说应该称狄南堂一声师兄。

虽然关外习俗并不讲究,但二人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只是狄南堂为家业奔波,相互之间好久没有往来了。

龙百川一不在席,龙青云立刻靠过来低声密语:“这样的想法可行吗?确切地说,父亲把事情交给我办,放心用我举荐的人,也有心让我抓住更大的权力,也认为这是振兴家族的根本!”他一针见血地把自己的观点挑明:“但是某认为,咱们的根本不是他们,是防风……一个族枝,不过千余众,是不是同族同宗尚不知晓,若不是防风镇周遭平原富裕,老爷子能养活他们,他们也不会投靠过来。根本就是有奶-就是娘……”如此观点,狄南堂愣了刹那。

他突然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个师弟。

他是雍人,龙百川要以雪山族人为根本,与他何干?他掺乎什么?他连多说两句的心思都没有,顶多是倒行逆施了提醒一二,当是还自己欠他的人情。

但龙青云这么一说,却是观点鲜明,这些同族,哪怕同宗,不是龙氏的根本,龙氏的根本就是防风镇城。

狄南堂不敢肯定地问:“青云何出此言?”

龙青云嗤地一笑,自己一仰头,给自己灌了一盅酒,轻声说:“防风龙氏的历史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和你们的先祖一起相约立足,相互之间又世代姻亲,真正的族人就在周围……老爷子糊涂了,做的事也矛盾,一边认为那些几百年前沾亲带故的族枝才是根本,一边又羡慕关内文明,要大兴儒教。”

狄南堂有点儿感动。

这种感动和感激无关,而是一种认同和敬重。

他缓缓地说:“统治山族人并不容易,因为让他们定居不容易。依我看,阿玛森大会不能只赢一个名号,何益之有!以末下看,应是先南后北,若有塞外五镇,兼之平原沃野,用度不缺,自然可以赈济北民,能赈济,可以为之主,介时开辟商道,教之耕牧,使之定居,不能,则复生祸乱,反复无常。既然要开阿玛森大会,不要限于你们雪山族?为何不能周邀诸部和其余五镇的首领?把重点放到他们身上?”

龙青云并未有较为实际的远略,闻言赞同。

他想了一会儿,却又说:“听说你认识小李都帅?若某能从他那里求个一官半职,那就大善了……”

夜色来袭,狄南堂在龙青云那里用了些酒菜,昏昏沉沉地出来,心里一阵烦躁,不住地问自己:这孩子会跑到哪了呢?到底他回来过没有?他牵出自己的马,迎风一走,便感到阵阵上涌的酒劲,但还是爬上去。马踏踏跑了条石路,又转土路,来回不知经过多远的概念,已停扎在自家的院子边嘶叫。

虽极不敢面对事实,他还是下了马。

一条被别家狗赶回来的大狗从他身侧经过,畏惧地绕在一边,继而从门廊边往里跳。

他也不太留意这条陌生的大狗,垂头丧气地进门,用招呼应付蹲着院里说话的几个老人,转而见段大路举了条毛茸茸的尾巴,笑着嚷:“阿鸟回来了!掂着这条尾巴耍了一大圈子,非让我们看看!还真是条狼尾巴。”

他先是没敢相信,接着便喜出望外,晃晃荡荡往屋子里跑。

赵嬷嬷从屋子里出来,见他步履不稳,想扶住又怕扶不住,反累自己摔倒,只用手扯着衣服叫嚷:“你慌个啥!人家娘俩并头睡觉呢。你看,咱家从来也没这么光亮过,倩儿就是不肯歇!我说,你几天没合眼了,睡一会吧。她说睡不着,这不,孩子一回来安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屋里,倒下就叫不醒了!”随后,她又叮嘱说:“可别打孩子。你没看他回来那可怜相,滚了一身土不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跟人家带只狗逛在野外的孩子没有两样。”

“丢了更好!”饱受煎熬的狄南堂虽然用到恨狠了的话,但笑还是挂上,“怎么还摸回来?!”

“不说我都忘了!送他回来的人留了话,让你去西边的酒肆!”赵嬷嬷说,“看着眼熟,问他是谁,他就是不说!你可得好好谢人家。咱家的牲畜都养在老段的院里,你牵去几匹马给人家!”

“他喝晕乎了。我去牵。”段大路敲了敲靴帮子,起身就走,“一说有了事,我就怕这些牲畜饿死!门里不亲什么亲,就是养个十几年都没什么说的。”

说到这里,他也觉得话走味,有顺手牵羊的嫌疑,回头又笑了一个。

狄南堂还是想去瞅瞅儿子,却又被赵嬷嬷拉住。

赵嬷嬷郑重地说:“人家姑娘搂着孩子睡的,不一定脱了没脱!你回头娶了人家再说!”说完,她推着手舞足蹈的狄南堂,也不知道是招呼还是炫耀,冲一旁的老太婆说:“你家三儿子怎么娶?看俺家!这好媳妇说续来就续来,真是美得挑不住一个疵。一身的好武艺,能打跑一群膘肥体壮的爷们。”

那老太婆又羡慕又自惭,笑出两片牙齿说:“我那儿子怎能比?!现在还跟个掉蛋狗一样,到处惹事生非。我说,你不是和你南良阿哥好吗?跟着人家做点事去。结果给我说啥,你看这一片的赌坊,窑子哪个敢不给我交月钱!”

赵嬷嬷推走狄南堂,回头给她嗑道:“别让他要,尽喝酒玩乐了!”

※※※

直到夜晚,狄南堂才回来,一点精力不继的痕迹也没有,反而酒醒了不少。家中的晚饭也推迟到这时开桌。赵嬷嬷去叫睡着的一大一小,却只有花倩儿出来,一问,才知道阿鸟听到阿爸的声音,赖着不醒,大概是在赌气。

狄南堂反正用过饭了的,便进去揪阿鸟出来吃饭。

等花倩儿洗把脸回来,就听阿鸟唧唧喳喳地说些什么,想必他没有挨训,也不赌气了,正赖在父亲的怀里自夸自擂。

她又呼了几下,才把这对父子喊到外面。

狄阿鸟在阿爸腿上荡来荡去,一望食物全是肉,高高兴兴地扑在旁边。屁股还没来得及翻转坐定,就听花倩儿问:“洗手了不?”这正是飞鸟不敢流露出不听话的时候,他只好飞快地往外跑。可刚洗完手回来,扑上去次摸了下肉,狄南堂却又问他:“这么快就忘了伙伴?!”赵嬷嬷还没想到这“伙伴”是谁,就见飞鸟端着一个木碗,不声不响地拾了几块肉,一路小跑到门边,张着脖子就呼唤“哈达达”,这才明白,又气又笑地回头冲飞鸟嚷:“你阿爸是逗你的。它生来是畜生,一会给几根骨头就行了!”再一看,狄阿鸟竟长伸着自己的碗,便几步追过去,想把他铲在怀里往后拖。狄阿鸟却一挣身,跳到外面,带着扬尾巴的“哈达达”走远。

狄南堂:“阿婶,让他喂吧!回头再给他一个碗。”

花倩儿微嗔,忍不住和赵嬷嬷一起责怪狄南堂说:“你看看你。孩子胡闹,你也任他?”

“这也不全是胡闹。他今天记得一只狗对他好,明天就不忘自己的恩人。”狄南堂说,“说起这道理,人人知道,可做起来却是另一码事。比如欠钱的人,到还人家钱的时候了,也知道要还人家,可一想那么多钱,不还多好,就一拖再拖。他不明白‘好借好还’的道理吗?不是,而是下不了那个心!”

赵嬷嬷还是觉得气不过,说:“那也不能不吃饭先喂狗?狗就是那物家。”

外面有人和狄阿鸟说话,花倩儿也没在意,只是想到另一件事,吸了口气说狄南堂:“光记得人家对你好有什么用,几人记得你对人家好?你知道不,你在牢里,你那个兄弟也在牢里。他媳妇去求你,他就在装睡,我都看到他睁眼了。当时——”她激动起来,又说:“当时我心里跟针扎的一样,心想,人家顾得你的命吗?!回来,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说好。说吧,好像挑拨你们的关系一样,可不说,却怕你身边的人害你!”

“瞎想了不是?”狄南堂连忙说,“我们自幼相交,彼此熟络。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有些事,你不明白……”

这一说,赵嬷嬷深有同感,大摇其头地补充:“你进去那些日子,人人都不给好脸色,我住在人家家,拿捏得要死。那些娘们还死劲地找我闹,要打人,那会还是倩儿撂翻那几个媳子?”

几人渐渐沉默。

狄南堂沉吟了一下,解释说:“被那情景吓的,谁知道那试金石就是一块平常无奇的石头,不过是鉴定金子成色的平常物?都以为我交了试金石就没了事。回头可别给南良说,以他那脾气,非回头找人家算账!”

正说着,狄阿鸟奇怪万分地踮脚进来,问:“阿爸。班阿伯来了,不进门又走了?喊他他不理!”

不知道班烈是不是听到了?!

狄南堂猛地站起来,连忙追出去喊。

狄阿鸟尚不知道阿爸去干什么,绕远路回案几,边笑边翻来翻去地让赵嬷嬷看碗底,得意地说:“它真饿坏了,一气吃完,噗嗤、噗嗤,还在舔嘴巴!”继而,他发觉赵嬷嬷和花倩儿的脸色有异,注意力不在他那,只好专心看肉。

狄南堂追下去,发觉班烈在前面等着自己,背朝一片黑糊糊的宅地,几乎和黑暗连成一体。狄南堂不由一震,为他黯无光阴的心理叹了一口气,说:“他女人家絮叨两句,你进屋一说不都清楚了?生哪门子气呢?”

“我没有生气,而是没脸见你!”班烈回过头,眼睛中似乎有泪光闪动,“我是个小人物,没有你的才能,没有你的雄心,你说开矿,我是怕的,那矿能是一般人开得,而且是金矿,我顾念家里的妻子儿女,不想白白为钱财送命,若是养家糊口,我们现在的家业够了,给子孙挣下的产业够了。我是在放任自己家的女人胡闹,想靠她胡闹让你去了开矿的心,可真没往会要你命的方向想。我以为,你把该给的给他,该抽身退出来就抽身退出来就没事,刚才听了几句,却是差点……”

“我相信!”狄南堂毫不犹豫地说,“你也绝不会害我。”

他声嘶力竭地说:“事业越大,风险也越大。我就想:咱们兄弟不愁吃,不愁穿的,为什么要冒这风险去开矿?!多要几个老婆,买上奴隶,搬出去放牧垦田,逍遥快活多好?!我早就想让你收手了。”

想不到他竟这样想的。

狄南堂用手臂圈着他的肩膀,心中涌出内疚,便毫不犹豫地说:“照你想的做吧!”

“你和我一起飞马出猎,儿孙满载,何必要问他们盐铁贵贱?”班烈说,“我知道劝服不了你。干脆实话实说,其实那些弟兄也都没什么本事开矿,不过是混个人场,知道跟着你有收获,混个暴富。不少人确是那姑娘说的那样,遇到事了让你扛,有钱赚了他们分。你问问善大虎,问他知道一只羊四条腿,九十九只羊几条腿不?你真对他们好,就该让他们做自己能做的事,不能白养着。我就想,我退了份,说赔不起,他们也就吓退了。放心,我们还是你的人,押押货什么的!”

狄南堂摇摇头,说:“他们打过不少仗,个个孔武,的确不是能经商的人。可生意里也有人家的心血,要分也要分够他们的血汗!”

班烈叹息一声,紧紧地和狄南堂拥在一起。

两人和好如初,似乎什么也不用再说,如童年的夏天上下无衣无隔地滚闹,用肩膀相撞。很快,他嗅出狄南堂身上的酒气,便笑道:“你喝酒了。不如趁着你的酒性,咱们再结拜一次。这次咱们不按年纪,摔交三次,赢则为大。”

“一言为定!”狄南堂先下手为强,将他擒起。

两人抵在一起,摔了四次,却是狄南堂全胜。他大笑着说:“自小你就摔不过我!今天我喝了酒,想趁我虚弱,你还是不行,还是我赢了!”班烈不服,又自一侧拥去揽抱。两人谈论半路失踪的光棍蔡大冒,极怀疑他是奸细。但夸肖野龙已经毙命却仍不见他任何消息,若他是奸细,他到底会是谁的奸细呢?

青虎商会?

那商会什么时候收买了他,靠什么收买了他?

两人拿不准。

再说到事业,班烈还是想再劝劝,狄南堂自己也知道:龙氏已经出手了,杀了夸肖野龙,接下来要做的肯定是驱逐青龙商会,开矿,自己拉自己的弟兄入伙已无可能,只能是和龙氏搭伙了。

没错,他的决心斩金截铁,就是要开矿,他浸渍金石之学数年,走山涉水勘测矿山,也只有眼下才能实现自己所愿,准备了十余年,岂可轻易放弃,哪怕开采出来的黄金自己没份,那也要开,不但要开,还要开铁矿,开铜矿,让塞外人不为盐铁所困扰,这是大商之道,利千百万人。

他回了一个说辞:“如果青云有意愿让塞外人富足,我就真心辅佐他,成就一番大的事业,塞外的人太穷困,必须有人站出来改变这一切。”

班烈苦笑。

两人说了好大一会儿话,直到狄阿鸟出来呼唤,赶到他们身边左右拉扯,班烈这才约了次日见面,与他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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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黑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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